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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昏暗,只在一左一右两张高几上各点了一支蜡烛。刘云章敞开衣领,任由妻子伸手按压他胸口的黑手印。朱提的手背面白皙如玉,胜得过丈夫过手的好料子,可手心里却粗糙,有不薄不厚一层茧子。她按过一遍,见丈夫皱眉忍痛,又张开手去比那黑手印,居然大了愈一倍。
她收回手,替刘云章理好衣领罢,道:“我知道是谁了。”
她没说是谁,只伸手在案上挑拣,选出了一根系带,然后方才检视过刘云章胸口的手轻轻一抖,那根系带立时绷直如棍,打灭一支蜡烛。
室中暗下一半,打灭烛焰的带子末端有小小一点火星。朱提手上再次发劲,系带飞出,竟借着那点火星将方才打灭的蜡烛重新点起。
刘云章大叹,拍手赞好。但朱提却摇头:“不够,对付这仇家还差一截。”她垂首自忖,“可我与他又是何时结的仇呢?相公你将事情再细细讲一遍。”
事情从刘云章在矿主那赌石说起。刘云章向来不赌石,只因觉得玉石生意获利甚多,不必去做那心惊肉跳的营生。但这回同行的商友人人去赌,他不好做个遗世独立,少不得也要应付一番。
刘云章赌的不大,不过是在碎料里随意挑选。这时也有个人在赌石。这人相貌甚奇,奇得叫人说不准他奇在哪里。且他自己不挑,却看刘云章挑。他见刘云章挑得毫无头绪,便随手抓起一块,塞到他手里,再连人带石一把推出去。刘云章收不住步,直直退出门,摔在矿主跟前。
矿主不关心他为何摔了,只问:“刘相公挑好了?”
刘云章本无意认真挑,便顺势而下:“挑好了。”
结果这竟是块上等好料,切开一角望进去,浓绿近乎墨色,幽幽如星空。刘云章回想起塞石给他的那人,心下猜测这必是位高人。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位的相貌,记得住的只有他那大了人快一倍、蒲扇般的大手。
赌石赌中好货色,刘云章怕节外生枝,便吩咐随从收拾妥当,打算趁夜离开。然而一回落脚处,却发现行马全被人割破喉管死了。刘云章怕是矿主下的手,也没心思追究了,悄悄换过地方权且度夜。
待换了下脚处,外面却走来一个人请他吃酒,正是白日赌石时那人。刘云章这时携贵重货物,带来的马匹又离奇死光,正是惊弓之鸟,哪敢应生人之邀?可这人又说喝了酒便是朋友,他为人最是仗义,一定帮刘云章找来好马。那时节想买到脚力快的马确实是万分艰难,见他说得信誓旦旦,刘云章便战战兢兢地跟他去了。
这人酒量甚好,刘云章吃得半醉,他却浑然无事。这人酒下肚后,变得十分殷勤,因说怕刘云章酒后伤风,还脱了外裳要给刘云章盖上。只是刘云章素有洁癖,婉言拒绝了。他酒后微醺之际,略略扫了眼那件外裳,鹄白色,像丧服。
天明后,这人让刘云章就地等候,不一时,果然牵来几匹健马,脚力比死了的那些还快。因为事情诡异,刘云章决定将行程缩减一天,并改取别道,可当夜休息时却发现那人早在前边等着请他喝酒,以后几天亦是如此。
朱提听到此处,皱眉道:“这马分明就是事前备好的,原先的马恐怕也是他杀的,要的就是让你用他的马。这马定然有怪,想必你们走哪条路都躲不过他。”
确实躲不过。东南西北都绕了一圈,就差没走回头路。最后刘云章决定弃马走水路,并事先包下一条船。待船行出数里,忽闻那人在岸边叫他。刘云章决意不闻不问,他似也不耐,只听船公‘哎呀’一声,那人的声音就到船上来了。这么远跳过来,船却摇都不曾摇动一下。
刘云章顿时全神戒备,他对江湖人士并不陌生,自家娘子从前便是个赫赫有名的女侠客,由于活跃于淮南一带,故人称“淮生娘子”。但嫁人后因丈夫做的是玉石买卖,恐有不便,就悄然隐迹了。
朱提很少在他面前现技,故而刘云章也不知这一跳比之朱提如何。但朱提嘱咐多遍,遇上会武的武林人,切不可招惹,只宜速速躲开,以免引火烧身。
那人一坐下来,一坛酒就推到刘云章鼻子下面,见他不敢动,便又拿回去自己喝了。他这一口喝得真长,直至酒尽方罢。他喝完盯着刘云章看,突然就哭起来了,刘云章吓得手足无措,哆嗦着问这是怎么了,他这人说他想起自己弟弟缺了一双手,生活不便,甚是可怜。他哭了半晌,突然盯着刘云章的手看,像是见了宝,说刘云章这手大小与他弟弟原先的一般无二,让刘云章送给他!
刘云章嗫嚅着不敢说话,他就恶狠狠地瞪了刘云章一眼,问:“难道你竟不肯?”刘云章只得说就算砍给他了,他弟弟也没法用。这人一听,脸色变得极是古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他道:“我待你甚是仗义,你竟一点小事也不肯答应我?”说完似乎气得厉害也伤心得厉害,扯开旁的一口箱子,抓起刘云章赌中的那块玉料往手上一拍,玉料竟然碎成一堆齑粉!拍完他瞪着刘云章说自己生平最恨人不仗义,现在他给刘云章一个月时间想清楚,届时若仍不愿将手砍给他,他便代刘云章全此义举。说罢推了刘云章胸口一把,便跳出船去。刘云章惊魂甫定,到了晚间解衣时才发现这手印。
朱提冷笑:“一个月,他算得可真精,一个月时间是算好了马儿脚力刚够你回来,但又不够我找帮手。”
刘云章问:“这人是谁?”
朱提道:“真名我不晓得,但他有个字号,叫量云菩萨。叫这名号是因为他一双手比旁人大上许多,自夸能伸到天上丈量云虹。他从不与人说自己师承,纵横江湖乃是凭一套怪异毒辣的摩罗手功夫,这套武功威力骇人,莫说手掌,便是指尖过处,无物不尘土。”
刘云章又问:“娘子与他结了什么仇?”
朱提道:“他既说要你的手,想必便是这手上的官司。我依稀记得当年有个后生横空出世,武艺惊人,挑衅各派子弟,激其动武。他出手好不暴戾,为了炫耀掌力,竟将一干败将的手筋尽数震断。我那时年轻气盛,一心要教训他,便主动邀武。结果对阵时才发现,这人外强中干,练武练成跛子,除却那几招惊人掌法,其余皆是平平。于是我以巧劲对敌,专攻他不能之处,过手百招后,便斩下他一双手来。我因此战名声鹊起,却未享名声之利,便逢上南北武林两大派百年难遇的混战。我见各派无不受牵连,死伤惨重,于是心生退意,不久就嫁人隐姓埋名了,渐渐忘了此事。只是没想到这后生竟是量云老妖的兄弟,老妖这么多年才找来,恐怕也是费了不少周折吧。”
朱提叹道:“都怨我。”
刘云章连忙安慰道:“这是他罪有应得,不怨娘子。”
朱提昂首道:“不,我是怨自己当时为何不将那畜生的双脚一同斩下!”
刘云章会意地笑笑,笑意未尽,脸却渐渐垮下来:“娘子对付不了这老妖吗?”
朱提道:“有五六分把握。但老妖还有个同党,叫丈地罗汉,能耐虽不及他,却也是个棘手货色。这二妖向来一起杀人索命,今次怕也不例外。我实无对敌二人的把握。”
“但我有一个险招,”她握住刘云章的手,“只是相公愿不愿意先行离去?”
刘云章立马反抓住她的手:“不愿,就算你逼着我离开,过后我也要偷偷潜回来。”
朱提忍住唇边笑意:“那我们就遣散奴仆吧?”她猛然转首向窗边一角,耳上的碧玉垂珠撞在颊上,衬得眼色如刀一般生冷。她方才分明听到那里有吐气声,似是某种忍痛的法子,而现在却空空如也,唯剩一横一竖两根楞木支成个十字。
第五章
策公影子般地回到自己屋里。他坐在黑暗里,轻轻揉按胸肋。这里有处旧疾。这旧疾甚是折腾人,三伏酷暑炙痛,数九寒天刺痛,而春交夏夏交秋的时节又隐隐作痛,全年都没好日子。
策公决定帮朱提做掉量云,偿曾经的一酒之恩。策公有很多年没动武了,也很多年没杀过人了。他最后一次杀人是为了报仇,仇人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那一战害他身受重伤,胸肋处的旧疾也是当时留下的。
老蒋头推门进来。策公一向寡言少语,刘府上下恐怕也只有老蒋头能和策公多说两句话,即使这两句话全是老蒋头在讲,也够他自认为跟策公亲得不得了。
策公抓过老蒋头带来的酒瓶子,狠灌一口压疼。老蒋头趁他灌酒的劲头,去翻策公放床上没来得及收好的长包袱。他刚翻开一角,手上便重重挨了一掌。
策公将包袱重新裹好,不去看老蒋头那痞样无赖的嘴脸。老蒋头搓着手,无所谓地撇撇嘴道:“官人娘子惹了了不得的对头,叫我们全散了,你知道吧?”
策公没理会他,自顾自包好,藏进柜子里去。
老蒋头还是无所谓,伸手去拿酒瓶。老蒋头是刘府的长工,最会磨工夫。平时做工管事在一旁盯着,不得歇息,他就自己琢磨出一套办法——两个动作能做好的事,他便在中间加一个动作。监工见他永远都在做,但永远都慢人一拍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少做了半份工。老蒋头功夫磨得太好了,好得连过日子也在磨工,譬如这取酒瓶,他胳膊不走直路,要先打个弯,拿起后不凑到嘴边喝,却要先晃一晃。
待晃够了,老蒋头满足地小酌一口,几乎就是拿唇抿一下而已:“嗨,见过江湖人没?”
策公仍旧没理他,只静坐在窗前粉尘之中,注视青天上狭长黑云孤独地飘在天心,而东南天际被一线蓝灰云层染了边,如海潮,如巨幕,一寸寸卷来。
老蒋头道:“十多年前,军阀混战,天下流离,武道却昌盛,客店里打尖的除了行商就是武人。后来据说派系争斗,朝廷又趁机出兵剿杀,死得七七八八,活下来的都隐姓埋名,不知道躲哪个旮旯儿去了。不过从前住在郊外老佛堂里的怪客就是个江湖武人,几年前老佛堂外的芦苇荡里数十个兵贼离奇倒毙就是他下的手。听看见的人说,那怪客伏在芦苇上,脚不着地、袜不湿水,鬼魅一般,那些个兵贼连他的面都没看见,便纷纷缴上脑袋,扑通扑通跟西瓜下水似的。”
见策公始终没搭理自己,老蒋头终于感到有些无趣。他眼珠子绕来绕去,停在策公刚刚收包裹的柜子上,想了想适才一眼瞥见的光景,古怪地问:“不如我们去纠判使那里举报,领点赏钱使使?”
近年来朝廷禁武禁铁,还招徕了练武的江湖人来杀江湖人,凡是伤过人命的,不问情由,一律按杀人罪处置,执行的便是这些招徕的武人。这些人被称为纠判使,各地都设了据点,悬赏重金,鼓励平民举报练武之人。由此一来,不免被有心人用来报私仇,甚至使钱买凶,平白添了许多冤假错案,民众对这纠判使是又恨又怕,而去举报领黑心钱的不免要被人唾沫淹死。
老蒋头道:“但举报是要有杀人的证据,可喜的是这回找上门的那两妖怪听说就是要杀人的,”他突然话锋一转,“你买这么把剑也是要杀人吗?”老蒋头诞脸凑过来,“你杀过人没?知道杀人什么滋味吗?”
策公终于施舍了他一个眼神。老蒋头满足地咂咂嘴:“老子当年可就是当兵的,上过几次前线。那时候杀人就像过林子砍荆棘,一通乱挥,没功夫去都想杀了谁。等你下了场,泼了满身血,终于才有了点杀过人的味道,哈哈!”
他越说越兴奋,满口越没发遮拦,两只浊眼里放出光来:“这个还不算过瘾。后来那主帅战死了,底下人全跑了。那时候可真叫自由自在,天地阔大任你跑,累了饿了就个山间野户‘打尖吃饭’。有一回大伙儿跑了几天没吃上饭,馋得跟狼似的。我伙同几个弟兄找到一户农舍,夺门进去,呼呼两刀把那当家男人砍作几段,他那糟糠女人在几个两年没见过女人的兵汉子眼里居然漂亮得不成话,个个喜得……”
策公站在他跟前,手里提着那把剑。老蒋头觉得不对劲,起身想跑,但一个动作能做完的他偏忍不住分成两个动作来做,于是没躲过那飞来的剑光,在颈上留下碗口大个疤。
第六章
刘云章对家中奴仆说明缘由后,至午后近黄昏,刘府里走了六成的人,剩的四成或者没去处,或者感念主人的恩情不愿离开。无论是去是留,众人前后奔忙,皆不知自己要忙些什么,焦急彷徨之状便如同这台风天中失峙的野草。有两个由刘氏夫妇养大的丫鬟在院里马头墙下的棠棣花圃旁烧一炉香,双手合十祝拜。花圃中有一株枯死多年的老花树,近日突然发了新芽,府中人以为奇事,常常来拜。
拜了一会儿,一个丫鬟听另一个念得古怪,便问:“你拜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