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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抬头看看。”
重樱依照宫明月所言,仰起头来。宫明月扬袖轻拂,忽然从远处刮来一阵强风,吹散了遮住门前牌匾的灰尘,露出“卫府”二字。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宫明月又说了一句。
“这是卫氏故居!”重樱惊道。
关于卫无欢,她或多或少听说过些传闻,据传,整个卫氏被狐妖灭门,只留下他一人。他极其痛恨妖怪,入镇妖司时曾发下杀尽天下妖怪的重誓。
这些年来妖族残余势力,的确有不少死在卫无欢的手里。镇妖司内有专门为妖怪设置的残酷刑罚,他们把妖怪剥皮抽筋,晒干了的妖怪皮整整有几大箱子。
“想亲眼看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宫明月的声音在重樱的身后响起。
卫无欢为人警觉性强,重樱不可能近他的身,用灵女的共情能力去触摸他的过去。
“把手按在那棵树上,它会告诉你真相。”
那是棵老树,树干被大火烧毁,但保留下了根,重新发芽,长出新的枝叶。碧绿的树叶层层叠叠,迎风招展,生机勃勃。
重樱确实有些好奇,便上前两步,举起手,按在树干上。
宫明月微凉的指尖往她眉心轻轻一戳,便有一股清凉之意直入灵台。
刹那间,她好像与那棵树融为了一体,身体化作枝干,双腿成为树根往地下延伸,四肢不断生长,变成树的枝叶。徐徐微风,轻拂她的叶子,月色清幽,为她披上一层薄纱。
眼前的景象有了变化。
平地筑起高楼,枯死的草木重新焕发新芽,卫府的断壁残垣,一寸寸还原成本来的面貌。
深宅大院中,亮起数不尽的灯笼,透过灯纱的烛光与月色交融成幻梦般的光
影。夜色里,一屋灯火通明,小少年坐在窗畔,捧着一卷书正在诵读。
从老树的记忆得知,他是年仅六岁的卫无欢。
小卫无欢诵读词句,口齿利落,一篇通读下来不带喘气的。重樱瞬时便明白过来,他说话超过五个字就会口吃的毛病不是天生的。
夜色寂寂,被月光笼罩的卫府仿佛一处世外桃源,灯火,书香,虫鸣,蛙声,其乐融融。
直到第一声惨叫响起。
远道而来的狐妖破门而入,挥舞着手中的屠刀,大肆屠杀着卫家人,哭声撕破长夜的宁静,喷溅的鲜血染红皎洁的月色,卫氏一百四十九人,尽数死在狐妖的爪下。
卫无欢的娘亲死状尤其凄惨。她的头颅被狐妖摘下,滚到了年幼的卫无欢面前。
小卫无欢被母亲藏在院中的水缸里,亲眼目睹亲人惨死,张开唇,口中发不出一丝声音,便是从那时落下了口吃的毛病。
然而这桩惨案,却源自一桩风月事。
卫无欢的父亲年轻时游走四方,结识一名少女,两人互生情意,定下终生。哪知那少女是狐妖所化,卫无欢的父亲知道真相后,给了狐妖一笔丰厚的资产,与她断了往来。他叫狐妖不要再回来,也承诺自己不会去镇妖司举报她。
人妖殊途,他不是不爱那狐妖,是整个卫氏不可能接受狐妖,他也不愿自己将来的孩子作为半妖,受尽世人白眼。
卫大人觉得自己是和平分手,好聚好散,那狐妖却觉得自己是被人始乱终弃。那时她已怀有身孕,伤心过度,生下一个死胎。狐妖彻底恨上了整个卫氏,决心要整个卫氏给自己的孩子陪葬。
她杀了所有卫氏族人,包括她的负心汉卫郎,唯独留下卫无欢。她看到卫无欢那肖似卫郎的眉眼时,想起她和卫郎的那个孩子,如若没有夭折,也是这般大了。
她抹了卫无欢的记忆,收作养子,带走了。
老树的记忆到此为止。
重樱的意识回到自己的身体时,眼前犹有血色漫开。
“后来呢?”她好奇
地问宫明月。
“八年后,卫无欢想起了一切,杀了自己的养母。”宫明月抬眸望着天边的幽月,淡淡开口,“既是灭门仇人,又是养母,做下这个决定的他内心备受煎熬,但最终,他还是为父母族人报了血仇。”
“杀了狐妖后,他心灰意冷,从药店买了一包毒药,又从酒馆取走一壶酒。”宫明月抬手,抓住重樱的手腕,在脚下快速画了一个法阵。
霎时狂风四起,枝叶疯狂摇动,他拽着重樱踏入阵中。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重樱再次定睛,二人已身在一间庙宇中。或许是修建在山野间,这间庙的规格不怎么大,柱子上的红漆已经剥落,屋顶的瓦片缺了一块,漏进来零星的月色。
在她身前的不远处,高高矗立着一尊石像,石像雕出的是灵女千重曦,她神情悲悯,温柔地俯瞰着众生。
“去吧,把手放上去,你会看到你想知道的。”宫明月冷冷盯着千重曦的石像,眼底眸色浓如泼墨。
这次重樱借着千重曦的石像看到了尘封在时光下的真相。
卫无欢服毒的那日,是个下了大雨的深夜,他怀中揣着毒药,手中提着酒,跌跌撞撞奔进了灵女庙。
大雨冲刷掉他满身的血色,他从泥泞里踏过,衣摆和足底都是脏污,全身湿透地倒在灵女像的脚下。酒坛已经空了,被他砸成碎片,他摸出怀中的那包毒药,吞进腹中,而后捂着火辣辣的胃,浑浑噩噩地闭上双眼。
卫无欢以为自己再次睁开眼会身在炼狱,然而并非如此,透入他眼底的是斜穿进灵女庙的阳光。
那是清晨的第一缕日光,温暖,明亮,充满希望。
他抬头就看见了灵女的石像,灵女生来悲天悯人,渡众生苦厄,无论经历多少灾劫,她的眼神总是充满慈悲。
他仿佛看到了三千年前那率领无数灵术师与妖族决一死战的女子,生于信仰,死于信仰,与众生同苦,与众生同悲,哪怕有过彷徨,却从未犹疑过,坚定地向前走。
他想起
昨夜痛得神志模糊时,隐约有泪珠从那灵女像的眼眶里滴落,一滴,一滴,砸在他的面颊上。便是那悲悯众生的泪,将他从无间炼狱里拽了回来。
那并不是什么灵女的泪,不过是灵女庙年久失修,屋顶漏下的雨水,滴落在灵女像上,化作了石像的眼泪。
也非灵女施法挽回他的性命,是那药店的老板心善,在他买药时看出他万念俱灰,想给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偷偷将毒药换成了安神的药物。
重樱的意识从灵女像中回到自己的身体,望着那高高在上、圣洁空灵的灵女像,想起那日陈婉华说过的一句话,陈婉华说卫无欢是曦灵女的信徒,原来那并不是一句假话。
“可是师父带我看这些,并没有什么用啊。”重樱叹气,“卫无欢纵然不近人情了些,若揭开他的伤疤才能赢他,如此卑鄙行径,我做不到。”
宫明月眼神温柔地看着她,伸出手,揉着她的脸颊。
重樱觉着自己的脸都被他搓大了一圈。
“樱樱不肯毁了他,很好。”他揉够了重樱的脸颊,意犹未尽地捏了两下,才恋恋不舍地松手,话锋一转,“樱樱觉得卫无欢如何?”
“师父说的是哪方面?”
“人品。”
“刚正不阿,满身正气。”
“这么说樱樱很满意?”
重樱立时蹦了起来:“我夸他没别的意思,师父不要误会。换一个人能有如此人品,我也会这样夸的。”
“樱樱如此赞不绝口,想必是满意了。”
重樱急得想解释,突然窥见他眉目间并无恼色,一时又摸不清他真正的想法了,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介意她夸他。这条蛇时不时打翻醋坛子,怎么今日转了性,竟不拈酸吃醋了。
“决斗那日,真的打不过,就向他求饶吧,他不会伤你性命。”宫明月风流倜傥地冲她眨了下眼睛。
“那样会丢了师父的脸。”重樱咕哝着。
“若不想输得那么不体面,还有一法。”宫明月手中多了根树枝,他在地上
画出一个图案,说,“趁他不注意,用你的血在他的眉心画下这个。”
“这是什么?”
“能让他听话的咒语。”
“这么神奇?”重樱神色认真起来,取过他手里的树枝,蹲在地上一笔一划,照着他画下的图案,临摹了好几遍,直至牢牢记在心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2122257、一叶清欢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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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夜私会
凌云山下有个思文亭; 是凌云书院第一代祖师讲学的地方,那时条件贫苦,向往知识的学子们无书可读; 老夫子就用树叶做纸,结草为庐,顶着风吹日晒,无论寒冬酷暑; 日复一日为学子们讲学。
老夫子讲学的精神感动了当地的一位世家的大家主; 大家主联合其他世家,在凌云山上盖了一间书斋,这就是最早的凌云书院。
有了凌云书院后; 学子们终于有了能安心读书的地方; 老夫子讲学的草亭; 作为书院的精神象征; 保留了下来,由学子们每年定期进行修缮。今年修缮的工作,轮到重樱所在的甲班。
草亭子经不起时光的磋磨; 早在外头盖了间屋子避免风吹雨打; 草亭旁边有块碑文; 上面的《思学赋》是老夫子亲手所作。
这么多年过去了,经历无数场战争; 碑文一半被毁损; 已看不出原来的字迹。草亭可以重盖; 老夫子亲手镌刻的碑文,却无法将那老夫子复活一回,再重新刻上去。
山长讲述到这里的时候,摇头叹息; 满脸遗憾的表情。
重樱站在碑文前,正在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时,忽听身侧的师千羽问:“为何不找工匠复原?”
山长道:“日久岁深,老夫子的手稿早已丢失,便是想临摹也无能为力。”
“千羽曾临摹过无数大师的笔迹,对此颇有心得,凭着这仅存的半块碑文,隐约能摸出老夫子下笔的习性,倒是可以试着将剩下的另一半还原。”
山长看在他是丞相家公子的面子上,轻咳一声,提醒道:“千羽啊,这可不是儿戏,你真有信心?拿这种事开玩笑,被皇上知道了,是大罪。”
师千羽微微一笑,转头四处搜寻,接着,目光一顿,停在亭内的石桌上。他走到桌前,卷着袖子,提起笔,在铺开的纸上写下了“思学赋”三个大字。
重樱凑近一看,只觉那字迹与碑文上镌刻的三个字分毫不差,竟像是老夫子重活一世,亲手题出来的。
其他学子
也纷纷称赞:“真是一模一样,千羽兄好本事。”
师千羽从容面对大家的盛赞,提笔继续书写《思学赋》的内容。思学赋是凌云书院必读文章,众学子早已将内容记得烂熟于心,不由得聚精会神去看。
师千羽写完了前半段内容,字迹与碑文上老夫子所刻毫无出入,很快写到了损毁那段,众人不由得神情紧张,为他捏一把汗,却见他下笔毫不犹豫,笔走龙蛇。
顷刻间,洋洋洒洒一篇赋文呈现于纸上,观前后风格,如同出自一人之手,丝毫看不出后半段是师千羽自己的揣摩和解读。
“奇了,我竟觉得老夫子的原手稿应是这样的,当真是天衣无缝。”
“你们看,这一撇一捺颇有老夫子的风骨,千羽兄观察入微,令人好生佩服。”
“我都要怀疑千羽兄是那老夫子转世了。”
众人惊奇不已,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之词。重樱不懂书法,但隐约能感觉出来,如果拿出原稿对比,应该没有多少出入。
山长看得是目瞪口呆,停顿片刻,才抚着山羊胡子说道:“千羽有这样的本事,果然虎父无犬子,丞相大人教导有方。”
他将师千羽的手稿卷起,郑重地塞入袖中:“此事等我回去,与其他几位长者再商量商量。”
待将思文亭重新修整好,已是两日后的傍晚,众学子皆舒了一口气,活动着筋骨离开。
重樱偷瞄师千羽,师千羽将手头上的书本整理好,回归原来的位置,转身走了出去。
残阳西坠,余辉将天际的云彩染成了橘色,师千羽迎着晚风走去,白衣镀上金晕,如湖边的白色水鸟振翅,翩翩欲飞。
重樱四处观望,确认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附近更无宫明月的踪迹,追上师千羽,唤道:“师公子。”
师千羽回身看他。
“不知师公子旧疾可好了些?”
那眉目温雅的公子背对着夕阳,神情隐匿在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