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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剑被他抱于怀中,只消聂斩有分毫对施黛不利的征兆,便会出鞘。
幻境里,聂斩见过他一剑荡平鬼影的强悍实力。
无可奈何笑了笑,聂斩答非所问:“百里家那群人该死,不是吗?”
直至此刻,笼罩他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变。
笑意退减,狭长漆黑的眼里,凝出锋镝般的锐气。
施黛猜出斩心刀不止一人,又说对所有同谋的名字,待她告知镇厄司,他们逃不掉。
聂斩没想再藏。
施黛点头:“是。”
这个回答倒让聂斩一怔。
他听说施黛等人来自长安的镇厄司,原以为她会对他居高临下地斥责。
施黛脸上没多余的表情,好奇问:“为什么不把百里家的所作所为,告诉官府?”
“没有证据。”
聂斩耸肩:“他们做得很干净,百里策和崔叔的死都是。”
说完又觉得好笑,他一个杀了人的凶手,怎么反而和施黛心平气和攀谈起来了?
施黛明悟:“青儿和谢管家,是潜伏进来搜集证据的?”
聂斩:“嗯。”
他扬了下嘴角:“那几人没留实质性的证据。我们掌握的线索,全是靠窃听谈话得来的。”
确实报不了官。
百里氏在越州只手遮天,他们身无确凿证据,一朝告上去,必然吃亏。
“所以,”施黛顿了顿,试着问,“崔大人过世后,你们……你们真的,全都继承了‘斩心刀’?”
聂斩缄默几息:“嗯。”
他忽地一笑,两眼直勾勾看过来,润泽浓郁,如天边星。
“我的名字,是因崔叔取的。”
聂斩道:“斩除世间奸邪的‘斩’。”
*
得到这个名字之前,聂斩以流浪为生。
饿了去寻街边的剩菜,困了住进城郊的土地庙,吃过半生不熟的野菜,也踏进过好几次鬼门关。
于他,活着永远是浑浑噩噩。
遇见崔言明,是一个初秋的夜。
小乞儿无家可归,在子夜漫无目的地踱步,一不留神,被几个壮汉掳走。
民间素有见不得光的腌臜法子,打断小儿的双手双腿,令其残疾,上街乞讨。
他本该遭受这样的命运。
壮汉朝他举起木棍的刹那,刀光突如其来,破开寒夜。
拔刀斩杀恶徒之前,来人温声让他闭眼。
他乖乖把眼睛闭上,又悄悄睁开。
入目是见所未见的情景,刀客迅疾如虎,剑光吞吐,亮得钻心。
壮汉们毫无还手之力,血水喷溅,汇成一条腥红小溪。
从对抗到结束,只用去短短几息。
青年收刀入鞘,发出铮然一响。
乞儿怔怔看他,前所未有的惧意袭上心头,止不住发抖。
那人却只对他笑笑:“想不想和我走?”
于是乞儿稀里糊涂随他归了家。
一座他曾经只敢遥遥眺望的宅邸。
府上除了他,还有三个年岁不一的孩子,甫一见面,便围着他叽叽喳喳。
小个子女孩叫莫含青,比他年岁更小,怯生生不爱讲话,怀里抱着本书。
个头很高的半大少年叫谢允之,见他时满面带笑,递来一颗他没吃过的饴糖。
秦酒酒沉默寡言,面色苍白,小大人似的,端量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去拿药膏。
“我名崔言明。”
把几个孩子逐一介绍给他,崔言明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乞儿说不出话。
彼时他仅有五岁,没有来路,没有名姓,连自己是谁,都是个模糊不清的问题。
得知他没有名字,只记得含混的姓,崔言明耐心询问,可有中意的字。
乞儿无言良久。
他没真正拥有过什么,也没真正喜欢过什么。
他向往繁华的街市,仅仅缘于用以裹腹的食物;闲来仰望天边的月亮,只因唯有月色与他做伴。
包子,月亮,饴糖。
最终定格在心头的,是那把明晃晃的刀。
恍惚间,聂斩伸手,指向崔言明腰间的长刀:“这个。”
“这个?”
青年一怔,展颜笑道:“喜欢刀……聂刀?不好不好,太直白,不好听。”
这是个高挑瘦削的年轻人,面如冠玉,文质彬彬。
偏生拿起刀时,周身透出锐不可当的凛冽之意,叫人不敢忽视。
思忖片刻,崔言明笑着对他说:“取‘斩’字如何?愿你心怀善念,斩尽天下奸邪。”
聂斩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与另外三个孩子生活在崔言明的宅邸里。
崔叔早出晚归,偶尔浑身是血,由谢允之为他疗伤。
莫含青告诉他,崔叔正是名震江南、屡除奸邪的斩心刀。
除此之外,他亦是清风峻节、官清法正的越州刺史,在越州家喻户晓,颇得百姓尊崇。
与崔宅的孩子们日渐熟络,聂斩方知,他们也是崔言明收养的孤儿。
谢允之是同他一样的流浪儿,性情沉稳踏实,对刀法情有独钟。
崔言明为他特意撰写一本刀谱,谢允之看了一遍又一遍,每天练至深夜,大汗淋漓。
莫含青的爹娘在洪灾中双双去世,腼腆温静,喜爱念书。
秦酒酒的家被山匪所劫,亲眼目睹血流成河的惨状,因而不喜与人交际。
因是最后来到崔宅的缘故,聂斩成了被所有人照顾的弟弟。
“所有人”里,包括比他更小的莫含青。
晨间一同去学堂念书,傍晚静坐院中,看天边翻涌的火烧云。
夜里最为惬意,崔言明备些瓜果点心,五人围坐桌前,说故事、看月亮,偶尔抽背当日学的文章。
聂斩口齿笨拙,背得支支吾吾,满脸通红。
崔言明伸手摸他的头:“无妨,你年纪尚小,不碍事。”
抽背后闲来无事,崔言明噙笑问他们:“长大后,想做什么?”
谢允之毫不犹豫:“当大侠!”
莫含青语调轻柔:“做个教书先生。”
秦酒酒低声:“成为像崔叔一样的好官。”
聂斩凭本能应答:“除邪。”
崔言明朝他们浅笑。
“无论如何,切莫忘记。”
他道:“宁以义死,不苟幸生。你们都是好孩子,要永行正道之上。”
那夜杨柳风柔,淡月如雪,哪怕多年后回想起来,也觉得像一场梦。
美梦总归要醒。
不久后,在池塘里,他们发现崔言明的尸体。
当日的所见所感化作碎影,模模糊糊,聂斩想不清晰,也不愿回忆。
只记得熙熙攘攘的人,此起彼伏的哭声,以及一张青白的脸。
总是笑着看他,叮嘱他天冷加衣的人,成了那副模样。
崔言明甚至没来得及,看他们一群孩子踏足所谓的“正道”。
何为正道?
不到十岁的聂斩无法定义。
但从五岁到二十多岁,每每见这两个字,他下意识想起的,永远是那道执剑的影子。
崔言明为官清廉,为他们留下的银钱所剩不多。
四个孩子再无倚靠,莫说找出凶手报仇,连生计都是难题。
半月后,依旧是一个秋夜。
谢允之带他们登上城郊的山,坐在山巅,遥望越州城。
山黛远,月波长,林涛萧萧,如天地挽歌。
“别怕。”
尚是半大少年的谢允之立于月下,手里拿着崔言明曾用的刀。
“我已有十五岁,够去挣钱。”
他回头,眼底映有清波倒影,一如逝去的旧人:“我来养大你们,不会让你们吃苦头。”
“崔叔的事,怎么办?”
莫含青咬牙抹去眼泪:“他平素从不饮酒,怎会因酒落水?一定有人害他……百里家!他在调查百里家的案子!”
“我们能查出什么,能对百里家做什么?”
环视三个瘦弱的稚童,谢允之说:“我们这样,什么也干不成。”
“那就长大,变得更强。”
秦酒酒哑声道:“崔叔的刀谱,我要练。”
聂斩喉间发哽,与莫含青异口同声:“我也学。”
由此,四个孩子达成了约定,并为之践守此生。
崔言明“斩心刀”的名头,他们来承。
崔言明护的越州,他们来护。
为弟弟妹妹轻柔拭去泪水,谢允之直身屹立,拔刀出鞘。
刀光若水波粼粼,照亮他通红的、被泪意浸湿的眼眶。
再眨眼,目色沉凝如锋。
“崔叔守的正道。”
谢允之道:“我们为他守。”
第91章
百里氏宅邸内; 幻境已散,灯烛煌煌。
镇厄司的到来安抚了大多数人的情绪,百里青枝喜形于色; 迎上前去。
百里泓尚在闭关; 主家其余人全丢了性命; 整个筵席间; 她是绝对的话事人。
沈流霜站在四具尸体边; 眉间沾染春夜的水汽; 与施黛远远对望一眼; 颔首示意一切顺利。
“你们决定继承崔大人的遗志。”
收回注意力; 施黛看向跟前的聂斩:“于是学了他的刀法,在江南各处行侠。”
聂斩笑笑:“是啊。可惜我没练刀的天赋; 只学到皮毛。”
四人里,谢允之最有武学天资。
那时他只有十几岁,为养活弟弟妹妹,白天夜里找了好几份工。
为数不多的闲暇时间,谢允之一心扑在刀法上。
大哥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另三个孩子心疼他,抢着去干家务活,或帮街坊邻居写字赚钱。
聂斩十六岁时,谢允之已将斩心刀法参透; 诛杀了不知凡几的凶邪之徒。
也正是这一年; 文渊书院来越州征才; 聂斩没怀期望地报了文试。
没成想,几日后放榜; 他的名姓赫然在列,成为书院门生。
当天入夜; 谢允之做了一桌子好菜,为他们每人斟满酒。
“是好事啊。”
看出他的不舍,谢允之抚上聂斩的头:“此去文渊书院,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们小斩有大出息了。”
从小吃了太多苦头,加之长年累月苦练剑法,谢允之的右掌粗糙不堪,满带老茧。
聂斩很喜欢被他摸头的感受。
与多年前面对崔言明时一样,熨帖又温暖。
“文渊书院里,全是儒生吧?”
莫含青憧憬道:“听说他们能把诗词变成真的……好想看一看‘飞流直下三千尺’。”
“人生地不熟的。”
秦酒酒面无表情地轻哼:“倘若有谁欺负你,记得飞鸽传书告诉我们。”
“谁敢欺负我弟弟?”
谢允之畅快大笑:“会用刀的儒生,听上去不错。”
除谢允之外,聂斩等人刀术天赋有限,学习斩心刀的同时,亦在探求自身擅长的技法。
初入崔府的聂斩连字也认不清,随念书渐多,竟展现出不小的禀赋,以文入道,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秦酒酒反应锐敏、手法灵活,跟随一名皮影匠人,学得世间罕见的秘法。
莫含青心细如发,对阵法颇有心得,年纪轻轻,便可编织变幻莫测的杀阵与幻境。
聂斩北上学宫后,四人分散各地,以飞鸽传书彼此联络,倒也不觉孤寂。
两年前,为调查崔言明死亡的真相,谢允之高价买通管家,入住百里氏大宅。
一年后,经由管家“谢五郎”之手,莫含青被选作叶晚行的贴身侍女。
窃听,诱导,暗示。
经由种种手段,两人一个个找出当年的所有真凶,着手准备复仇。
“百里家的人,很难杀。”
斜斜倚靠在桌边,聂斩笑着对施黛道:“百里泓强得惊人,被称作江南第一刀。其余人嘛……但凡有谁不明不白死掉,定会引剩下几个万分戒备。”
百里氏有千百门客相护,一旦打草惊蛇,刺杀难度将超出他们的能力范畴。
最好的时机,是等百里家众人共聚一堂,一网打尽。
比如近日的演武大会。
……等等。
听他慢悠悠地阐述来龙去脉,施黛心口一跳。
聂斩提到了百里泓。
施黛对这位百里氏家主不甚了解,从阎清欢的描述里,知道百里泓是个不折不扣的刀痴。
毋庸置疑,百里泓很强。
无论是沈流霜爹娘的死亡,还是崔言明遇害,最大的主谋,一定是他。
聂斩等人不可能不杀他。
可巧,百里泓正在闭关。
闭关是参悟刀法的重要时刻,需保持身心宁寂平和,不被外物所扰,否则恐将走火入魔。
简而言之,这个阶段,是百里泓最脆弱的时候。
聂斩他们原定的计划,应是利用不在场证明顺利脱罪,再前往百里泓的闭关之地,合力把他击杀。
——现在呢?
不等施黛开口,蓝衣年轻人眉眼含笑,从桌边直起身。
短暂的一息,没人打破缄默。
聂斩唇角微勾,黑眸流转,凝在她身上。
“虽然很冒险,但……”
聂斩眨眼,猝然扬声:“灭灯!”
如同一个开关。
话音落毕,数条灵线交错勾织,巨大的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