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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织夏鼻腔涩涩的,垂下脸,道歉的话哽着正要出口,一团身影箭步冲到她面前。
许织夏反应不及,被孟熙撞得踉跄了下,接着被她使劲抱住。
低气压只有那个短瞬。
孟熙根本装不了,不顾行人眼光,下巴压着她肩,千丝万缕的情绪都凝聚在呜咽里,撕心裂肺痛哭了起来。
“你还知道回来……”
等了一年又一年,终于回来了。
许织夏肩颈被她的胳膊搂得很紧,她用力回抱住她,忍不住也发出抽抽搭搭的哭泣声,嘴唇颤抖:“对不起……”
孟熙放声哭着,猛地摇头。
许织夏泪珠子簌簌地落。
在美国四年,许织夏没有一分钟忘记那年隔着茶馆木格窗框,和她眉来眼去的小姑娘。
没有忘记那年初入学校,胆怯不敢进教室,那个从一年二班的窗户里探出脑袋,一声小漂亮,满眼期待光芒看着她的小姑娘。
没有忘记她在空荡的教室里泪盈盈委屈,那个牵着她去高中部找哥哥的小姑娘……
她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朋友。
不辞而别的四年,心中仍有温柔。
她们从来不是表面朋友。
两个女孩子都哭得喘不过气,四年的辛酸,但这一刻眼泪又咸又甜。
那天晚上,许织夏没有回别墅。
她去了孟熙家里,女孩子久别重逢,是会有讲不完的话的,她们要钻在一个被窝里聊天。
从前在行舟上学,许织夏吃过孟阿姨做的蛋饼,喝过孟爷爷煎的定心汤,孟爷爷和孟阿姨见到她,都喜不自胜。
许织夏听着一声又一声的“今今回来了”,忽然觉得,或许有些东西是不会失去的,存在了,就恒久存在。
四年前的她也并不是一无所有。
他们不知道纪淮周的事,以为他们兄妹俩都是出国深造了,所以晚饭时会问起他。
孟爷爷说:“今今,你哥哥呢?”
许织夏两颊鼓着,一时间无言可答。
“阿玦这小子,我记他一辈子。”孟爷爷搁下小酒杯,忆往昔:“当年我要收他为徒,把我们老孟家百年中医文化都传承给他,哼这小子不干。”
孟熙给许织夏夹了一大块红烧肉:“哎呀爷爷,周玦哥造飞机造火箭的料,在你的小医馆里多屈才啊,你别耽误人家。”
许织夏筷子轻戳着碗里的红烧肉。
她什么都没忘,但她不会再痛不欲生了,只是怀念过去时也会怅惘,因为过去里,有她想要却再也得不到的人。
“哥哥还没有回国。”许织夏抬头,眼底融着笑:“我也好想哥哥啊……”
许织夏太久没住在棠里镇了。
当晚住在孟熙的房间,听着窗外临河的水流,她无比想念他们那间被上了锁的小院子。
许织夏和孟熙躺在被窝里,许织夏想告诉她自己离开的原因,又不知从何讲起:“熙熙,我……”
“我知道。”孟熙和她挤着同一个枕头:“周阿姨都告诉我了。”
小夜灯的暗光里,她们注视着彼此。
孟熙伸手摸摸她的头发,眼中满是心疼:“我们小漂亮受苦了。”
许织夏水光微闪的眼睛一弯,回了她个释然的笑。
那晚她们聊这几年的棠里镇,聊她在斯坦福的生活,聊了很多很多,聊到深夜不知几点,困意渐染,孟熙睡过去前,迷迷糊糊骂了句陶思勉。
许织夏无声笑了下,替她掖好被子,轻手轻脚下床,走到阳台。
商业化前的棠里镇,每到夜晚就灯火阑珊,整个小镇共同沉眠,而今华灯高挂,有种古代的盛世景象。
许织夏伏在阳台的护栏边,举在耳旁的手机在十几秒后接通。
许织夏眉眼间一片柔和:“你还没睡。”
空气凝滞片刻,对面的声音没有情绪:“打错人了。”
“没有打错。”许织夏遥望对岸小桥屋檐的街景,深夜前一间间灯火通明的商铺,总算都暗了。
她温温甜甜:“我就是给你打的,哥哥。”
“我这儿不到八点。”纪淮周似乎一个字都不信,她的电话,能想到她那个学长男朋友,甚至能想到美国那个花花公子里斯,也轮不到想他。
许织夏恍神:“我忘了……”
当时纪淮周在英国,在那间纪淮崇坐过十三年的书房,欧美古典风庄奢气派。
他阖目仰在书桌前的真皮椅里,喉结轮廓明显,人在暗沉中很颓然。
有句话叫,行为一旦失控,永远无法弥补。他在地下拳馆那夜平静的暴怒,不能够归咎于意乱。
毕竟半句虚假都没有。
再亲的兄妹,也该有各自的生活。
那夜过后,她的想法无疑是会更坚定,怎么还会闲来无事想着他。
“三更半夜,给你的畜生哥哥打电话,怎么,”他故意停顿,鼻息间透着丝自嘲的笑:“我是小三么?”
许织夏太清楚他的脾气了。
那夜他在沉闷的血红色暗光里暴露了獠牙,俯身囚禁她在臂膀和身躯之间,嗓音低哑浑浊,混着不加掩饰的烫气,一声一声烧着她的耳朵。
却也只是把她锁在他圈下的安全区,他的獠牙再失控也不会咬住她的皮肉。
他不会伤害她,他只会变本加厉伤害自己。
许织夏自己都没理清自己的态度,这件事还是暂且避开为妙,于是岔开话:“哥哥,你的病好了吗?”
不管是不是台阶,她都有意在给彼此时间缓冲。
但纪淮周是个不喜欢给自己留余地的人。
“你哥哥真实的一面,还没看清么?”他沉着声,一竿子插到底。
许织夏在他的话里安静呼吸。
看清了,可是现在的她,并不觉得他有错,就像当初的周楚今喜欢上自己的哥哥。
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永远没有错。
如果有错,错的也是世俗,不是人。
“哥哥,我今天回棠里镇了。”许织夏突然说起,如同小时候,和他讲话尾音下意识拖长:“我当时就在想……”
“如果你在就好了。”
纪淮周不语,但许织夏能依稀感觉到他深沉的气息。
他今晚还算冷静。
许织夏借此想将眼前的矛盾说开。
“哥哥,我那天说我词不达意,指的是兄妹该有各自生活的那句话。”
许织夏看着河面流淌着的斑驳光影,声音和晚风一样轻:“我是想说,我有自由恋爱的权力,可是我的男朋友,你这不许那不许,我都找不到人了。”
面具揭都揭了,就没有再伪装的必要,电话里的人就这幅样子摆给她看。
对这句话,几乎是不假思索低哂。
“我不是人?”
他不满意的语气显着。
许织夏心扑通了瞬,夜色使人沉静,她没有不知所措,反而因他的反应,唇边不自觉抿出一点弧度。
她得收回觉得他今晚还算冷静的想法。
无言了段时间,纪淮周深吸口气,尽量平复了再跟她说话:“哥哥问你。”
许织夏乖乖“嗯”声。
他似乎很较真,或者说是很在意这个问题,半晌的默不作声,他沉哑的嗓音如有砂石磨过,又带着天生的漫不经心。
“如果那天是周玦,你会开心么?”
许织夏她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思绪在怔愣中逐渐放空。
不知过去多久。
她听见自己梦呓般喃喃道:“会……”
第42章 心如荒野
【他在寺院内,我在俗世中。
杭市古刹,黄墙上咫尺西天,一面照壁,净土只有半步之遥,但寸步千里。
——纪淮周】
…
英国伦敦,纪家老宅。
宫殿式宅邸古老而庄严,占地大几公顷规模宏大,主宫周围有几幢附属宫堡,和十几英亩的花园。
宅邸主书房。
手机从耳边慢慢落下去,胳膊挂到座椅扶手,指尖有几分颓废地下垂着。
纪淮周没动,目光内是他所处之地,他歪着脖颈,一点点巡视而过。
地板铺着厚重的红地毯,天鹅绒窗帘暗红,墙面丝绸印花,圆形穹顶上精致的浮雕和彩绘,巴洛克结合古罗马风格尽显奢华。
一间私人书房,宛如一座藏书阁。
回廊书柜足有三层高,展示着大量稀有手稿和古董书籍,有挂梯直上,可走动。
三面书柜的廊道前都围着金丝护栏网。
置身其中,像个拘禁他的巨大囚笼。
“如果那天是周玦,你会开心么?”
“……会。”
纪淮周胸腔一股子难忍的闷堵,好像有尖锐剜过,又被什么死死捂住不让血喷涌出来。
她最想要的,是那个曾陪她在市井长巷,陪她生活在一片清净之地的周玦。
但纪淮周能给她世间任意的珍宝,唯独给不了她柴米油盐。
周玦和纪淮周在她心里,就如前世今生的棠里镇,从聚拢着鲜活的烟火气,到商业化后死气沉沉的铜臭味。
她喜欢前者,不愿接受后者。
只不过因为它还是棠里镇,她才没有避之不及。
杭市有座千年古寺,黄色的照壁墙上,书刻着四个字——咫尺西天。
咫尺之内就是无思无虑的净土。
而纪淮周却隔在墙外,被困在庸俗的尘世里勾心斗角。
书房三面封闭,出门的画廊通往宅邸更深处,只有一扇彩色玻璃高窗通往宫堡外的花园。
纪淮周望着那扇玻璃窗,疯狂想要敲碎它。
门口在那一刻响起动静,牛津鞋和虎头金拐拄地的声音,都被厚重的地毯吞没。
纪淮周没有回头,但眼神随之凛冽。
“你现在是越发狂妄了,纪淮周,还需要我亲自请你!”纪世远沉沉咬字,一句冷肃掷地有声。
纪淮周正是对自己身份深恶痛绝的时候,这个名字冷不防砸进耳朵里,他本就烈的脾气一下子冰冻到极点。
“请要有请的姿态。”
纪淮周斜眸过去,睇着在他旁边两步开外站定的老者,寒声讽刺:“位高权重的纪董,这么点道理都不懂么?”
纪世远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泄露太多表情,但金拐猛一怼地,还是暴露了被他激怒的情绪:“你给我站起来!”
纪淮周置若罔闻,仍旧仰在那张棕红皮椅里。
见两人间气氛剑拔弩张,钟遒在旁边适时提醒:“少爷,伊迪丝夫人领着小姐,已在会客厅等候您多时了。”
纪淮周冷笑。
老东西一心同英贵联姻,要他娶什么公主小姐,这几年他已经不知道甩了多少贵族的脸了,恶劣又风流成性的名声在阶层内远扬,没想到还有不怕死的。
上流社会的人,真就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
纪淮周一副不着调的样子:“非要我见,怎么着,那是我未来后妈?”
他讲话带刺儿也不是一两天了,纪世远习以为常,也习惯他这散漫的作风,他浮浪荒淫,纸醉金迷,这些都可以不计较,只要不做出身败名裂的事,这个圈子里男人如此太过寻常。
他爱玩就玩,但联姻不容商量。
“准你出英国几个月,一身傲骨又回来了?”纪世远眼周褶皱深陷,沉淀着上位者年久日深的矜骄:“淮周,想要自由,只有照我说的做,这是我对你的最后一次忠告。”
纪淮周轻蔑嘲弄的话随口就来:“我也劝你,趁早再生个儿子,过两年可就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纪世远没恼,不愠不火说道:“四年了,还想着那个小女孩儿是吗?”
纪淮周眼眸一眯。
听见纪世远又说:“我告诉过你,在这个位置上,利益才是最深的感情。”
纪淮周敛眸,死寂半晌后,喉间发出暗沉的声音:“周故棠和纪淮崇两个名字,这些年来,有没有让你后悔过哪怕一秒?”
纪世远金链老花镜下钻蓝色的眼瞳深沉不乱,不作正面回答,只说:“人可以没有感情,但离开权势,你什么都不是。”
空气凝固,陷入漫长的僵局。
终于纪淮周双手搭着扶手,慢慢悠悠起身,眼睫下压着阴戾的激浪,面向他冷血的父亲。
两双韧劲相仿的眼睛,对视间似有刀剑交锋。
“淮周,别逼我用手段。”
纪淮周情绪不达眼底,看似如同四年前弱势,被逼无奈向他低头:“当然,谁让您有我的死穴呢。”
纪淮周向门口走去。
和他擦肩时,纪淮周又顿足。
“对了,父亲。”纪淮周咬字清晰,下巴朝并肩的纪世远微微一侧:“你不屑的感情,有人可是想捡的。”
他耐人寻味瞥一眼钟遒:“是吧,钟遒叔?”
钟遒接到他暗示,不易察觉垂下眼。
纪淮周没去看他们的表情,话落便重新迈开腿,回过脸的同时,他懒洋洋勾起了唇角。
那张神情不显山不露水的脸,在纪世远看不见的地方,瞬息之间变了。
像个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待到猎杀时分,眼中无法窥探的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