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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槐树纪事-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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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钧鸿问:“那年我跟人打听时,说?他家人是地主成分,以前在乡里有点声望。刘芳芳那个小同志也说?,章望生人还不错,我总想着,做人还是要知恩图报的,他在乡下,物质生活上肯定有苦难。”
  南北从杯子?里夹出?块方糖,放进咖啡里:“爸爸不晓得,那个人并没那么好,很虚伪的一个人,一个人装伪善总是很容易的,您经历的事那么多,什么人没见?过?呢?什么样的人心没领教过??他家里养了我,我没做活吗?我是吃白食的?”她冷心冷肺一口?气讲完,还要补充,“送一次倒还好,万一他讹上了,年年来打秋风,想甩都?甩不掉,爸爸应该晓得乡下人爱生娃娃,他家里以后?生五六七八个,咱们难道要顾着那么多张嘴?”
  南北慢慢品尝咖啡,她已经知晓咖啡要在壶里细细滚个个把钟头,入口?才更香醇。这玩意儿特别稀罕,人也喝不惯,她上手很快。
  黎钧鸿便不再说?什么了,给她补习英语,他年轻时留过?学,五十年代回国,本要大展宏图,很是振奋,却又叫一波又一波运动搞得心灰意冷,几乎要自杀的地步。他在南北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对她寄望深厚,因为只有她像自己。
  书桌一角,摆放着他年轻时在渡轮上的照片,白西装,礼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很有风度的样子?。南北问道:“爸爸,你后?悔回来吗?”
  黎钧鸿竟下意识去往四下看,这是家里,南北看见?他眼里掠过?的警惕,她想他那时真是有前途的人。
  “后?悔肯定有过?,但总算熬过?来还是幸运的。”黎钧鸿想到几位故友,悲从中来。
  “爸爸,国外好吗?”南北对欧洲美国这样的地方,特别感兴趣。
  黎钧鸿在名校念的化工,当?年是何等意气,不说?也罢。
  “好是好,可当?时想的是再好也不是祖国。”
  南北自然清楚后?边发生了什么,爸爸不说?,她也猜的出?,她不必问苦不苦的事。
  黎钧鸿摸着书说?:“这十多年,本来要做多少事的呀!”
  南北见?他头发白得星星点点,安慰说?:“爸爸往后?还是能大有所为的,日子?好起来了。”
  她心里想的却是,爸爸年轻时呆过?的地方,不晓得这里什么时候能赶得上,她想留学,到更好的天地去。
  她在家里有点讨好黎钧鸿的意思,一个家里,有三?个子?女?,父母的爱要分散出?去的。大姐见?黎钧鸿偏爱她,隐晦发过?火,二哥也因为工作调动问题,跟夫妻两个吵过?,都?觉父母并不只是亏欠小妹。
  “你头发搞成这个样子?,叫人看见?,要说?闲话的。”大姐指着她新弄的卷花头,有点指责的意思。
  南北心道,你自己不漂亮,又懒得打扮自己,只好来说?我。
  她托了托头发:“现?在流行这样的,很时髦。”她见?过?妈妈仅存的一张旧照,穿高跟鞋,涂口?红,真是迷人。她现?在烫个卷发算什么呀?真是没得比。
  大姐很激动:“你不好好念书,就?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一点思想觉悟都?没有。”
  南北说?:“我是没什么思想觉悟,我没有任何崇高的革命理想。”
  大姐气得喊陈娉婷:“妈妈,你看黎与时,她这个样子?,早晚会给咱们家招惹祸端,她已经有了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危险倾向!”
  南北揶揄道:“大姐,你下乡改造得很成功呢。”
  她还是那个样子?,她只对爸爸有好感,她并不喜欢她的姐姐哥哥,连一直向往的妈妈,日子?长了,好像也不是最初想象中的那个人。陈娉婷受过?刺激,她的旗袍西方款式的内衣裤叫人给挂到树上,那是她黑分子?的证明?,所以,她变得特别不爱说?话。
  大姐被南北戳到痛处,跑到陈娉婷怀里哭起来,说?黎与时简直是家里的反动分子?。大姐在一家纺织厂上着班,念工农兵大学的名额给了二哥,她心里难受,她觉得自己前途很灰暗,她一点不想当?工人。
  南北对这种口?号式的措辞,厌烦透了,陈娉婷没有批评她,只说?希望一家人能和睦相处,今天的日子?得之?不易。南北口?头答应,依旧我行我素会跟大姐对呛,她没有受气的觉悟。到了夏天,又买的确良的料子?,做成裙子?,她唯一的那条布拉吉早送给了个子?不高的同学。
  七七年秋天,高考恢复的消息传来,人都?沸腾了,正?儿八经的考试,整整断了十年。人起先都?不信,等看了报纸,听到广播,从城市到山窝,传遍祖国的大江南北,人才信了,奔走相告。
  这样的消息,自然也传到月槐树,这时候,章望生已经断断续续病了两年。
  七五年的秋收,他还能参加劳动,再后?来,精神越来越不好,失眠多梦,有了很严重的偏头痛。邢梦鱼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身子?笨重,孕后?期关?节疼,总起夜,她的营养全叫婴儿夺去了,自己四肢纤细,只有腰腹粗大,行动非常不便。章望生一夜要起来几次,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去解手,他刚开始不是很习惯,后?来便看淡了,这搞得他睡眠更差,等到孩子?出?生,更难睡个整觉。
  院子?里挂满了婴儿的尿布,邢梦鱼坐月子?不能碰冷水,这些活,便是章望生的。水盆里飘着婴儿的排泄物,院子?里,充斥着婴儿的哭号声,章望生疲惫不堪,他每天强撑着上工,回来要照顾女?人、孩子?,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眼底郁青,□□和精神都?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孩子?生下来,有些先天不足,邢梦鱼又没奶水,章望生只好到人家里去买些羊奶,贴补这个男婴。但这孩子?还是虚弱,跟只大耗子?似的,细细的脖子?,好像托不住脑袋。
  刚开始,两人颇有些相敬如宾的意思,慢慢的,多了张嘴,章望生挣工分很困难,邢梦鱼抱怨便多了。她打那些钱票的主意,章望生不让动,有一天,邢梦鱼终于忍不住爆发,想要吵架了。
  “这本来就?是人家给你的啊,为什么不用??这是你清高的时候吗?”她觉得很荒唐,不晓得章望生在坚持什么。
  章望生不说?话,邢梦鱼见?他这样子?就?来气,她忍不住哭,说?:“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就?叫我们娘俩饿肚子?吗?我无所谓,孩子?呢?”
  生活一团乱麻,依旧是贫穷、饥饿,没有尽头的劳作。邢梦鱼晓得指责他是有失公允的,指责完了,十分后?悔,泪眼吧嗒地说?:“望生,你别往心里去,我是急了,我也不晓得你怎么想的。要我说?,南北好歹是章家拉扯大的,她父母找来,给一些酬谢难道不应当?的吗?我看她家里人模样,条件应该很不错,我明?白你拉不下脸找人家帮衬一把,但之?前给的这些钱跟票怎么就?不能应急了呢?”
  她记得当?日南北走的情形,觉得很怪异,好像两人有什么血海深仇。不过?邢梦鱼后?来也猜出?点什么,她有一次,打外头回来,见?章望生竟跪在水泥地上,只能看见?个背影佝偻着,肩膀抽动,脸都?贴地上去了,像是在哭,没有声音的,因为她喊了他,他眼睛很红,脸上有泪水的痕迹。她晓得问不出?什么,就?没问,她等他进厨房做饭,在他跪的位置瞧了瞧,那儿有半个脚印,显然是抹水泥时没干有人踩上去的。
  章望生对她不差,邢梦鱼对他很依赖,同时又容易生气,无论他跟那个小姑娘有什么,就?算有些个什么情愫,人家也已经走了,跟着那么体面的父母走了,他用?不用?这些钱票,人家晓得吗?
  她想说?动他,章望生轻轻道:“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会用?的。”
  邢梦鱼说?:“怎么不是你的了?望生,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死心眼,这明?明?就?是给你的。”
  章望生到底都?没被说?动,可邢梦鱼还是偷了个机会,拿去用?了,两人发生了很严重的争吵,章望生少有地发了脾气,他眼睛通红,神情颓废潦倒,像是丢了三?魂六魄,整个人空空的,能飘到莲子?一样的白月亮上去。
  他打那就?彻底病了,像章望潮那样,总咳嗽,肺像是竖着两排空管子?,发出?风箱一样的声音。邢梦鱼要照料小孩子?,还要顾着他,叫日子?磨得几乎想死,这样熬到七七年,知青们疯狂准备高考,人心动荡,都?闹着要回城。
  章望生缠绵病榻,眼睛因为之?前在油灯下给小孩子?缝制衣裳也坏掉了,看东西模糊,他错过?了冬天的首次高考。来年夏天,他勉强能下地,邢梦鱼每天奔波于回城的事情,他守着孱弱的小孩子?,没能参加七八年七月份的高考,这个时候,离七七级大学生入学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第47章 
  七八年的春天;南北到?北京念大?学,她读的西语系英语专业。黎钧鸿特别高兴,他觉得?女儿?很争气;事实也是如此;夫妻两个坐火车去送她,到?了北京,他们一块儿?逛了景点;下馆子吃饭,南北雄心万丈;觉得?前途一片光明璀璨。
  她的同学年龄差距很大;来自各个阶层;有的人已经?成家,有的人在乡下插队多年,她的年龄正好,让那些年纪大?的羡慕,说她一点也没耽误;生正对了年景。南北心道,谁还?没吃过苦么?她很快在校园里如鱼得水,和其他人那样埋头苦学不太一样;她是轻盈的;懂享受的,她觉得?每天的太阳都非常明媚;要学习;也要生活。她的身影在各大系的课上都出现过;到?处蹭课;听课,她喜欢大?胆发表观点;因为七八年就提出了思想解放,所有人都很热忱、踊跃,他们对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问题,展开激烈讨论?,对于过去十年也开始大?反思。
  七八年的八月,复旦大?学一位中文系的学生发表了小说《伤痕》,大?家读了,聚在一起对过去进行了一场清算和批判。南北跟中文系的同学一块儿办诗社,办刊物。跟经?济系的谱曲子,创作歌曲。她还?到?哲学系去听老师讲弗洛伊德、存在主义,这一切太新鲜了,太震撼了,在这片土地忙于各种斗争、劳动改造之时,原来,远在天边的西方思想界已经对斯大?林的问题争论?不休了,这让南北大为吃惊。
  她在七九那会读到了李泽厚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评述》,大?家对社会主义的危机,都非常关心,大?学生们乃至整个知?识届,有了自己的批判目标,可令人苦恼的是,当初用来批判的武器,现在成了要批判的对象,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被大家强烈地否定了。
  “那就应该关注人本身?,立足于人,人道主义。”南北慷慨激昂地在讨论?中发言,同学们非常认同,他们都认识她,她是很会唱歌、跳舞,交际的漂亮姑娘,有见解,有思想,所有人对她印象都特别美好。
  唯一反驳她的是冯长庚,他是七八级国政系的学生,他长高许多,瘦瘦的,完全是个年轻男人的样子。他又跟回了父亲的姓氏,彻底离开月槐树,南北已经?好些年没见他,她发现冯长庚这人有一点肯定是没变的,那就是跟她唱反调。
  南北微笑?:“那你觉得?往后的政策,应当立足于什么?呢?”
  冯长庚说:“我不知?道,但你说的人道主义一点不稀奇,几百年前西方发展资本主义之前,就有了这些思想作为支撑。你说这些,是希望我们国家走资本主义道路吗?”
  这时学校里诗歌特别火,很多人爱写诗,读诗,大?家积极投入对新语言的使?用中去,不再是以往那种特定的、全民一致的口号式表达,这种感觉特别好,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眼界拓宽了,来到?了新世?界。
  他们很难想象在三年前,这些字眼还?是完全不可能?在公开场合讨论?的。
  南北说:“资本主义就没有值得?借鉴的经?验了吗?冯同学,你大?不可必谈资色变,人跟国家都是要在不断探索中自我革新和进步的。”
  她听说冯长庚在校园里也很活跃,他变得?健谈、自信,不会再跟她抢柴火。
  等到?同学们散去,各自去食堂,冯长庚走到?南北跟前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提你过去的事。”
  南北嘲弄道:“过去的事?过去怎么?了,我过去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冯长庚说:“你现在很受欢迎,我刚入学就听人家说起你,我的意思是,要是人家晓得?你过去在月槐树的事,难免有损你的形象,我怕你担心我跟别人聊这些,说一声。”
  南北冷笑?:“你爱说不说,我没什么?是见不得?人的,冯长庚,你这人特别无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接我话茬,你喜欢我是吧?”
  冯长庚没吭声。
  南北忽然爆出?一长串的笑?,她是一点不在乎人怎么?看。
  “你死心吧,我对你这号人压根没兴趣,咱们也算老熟人了,都知?根知?底的,你还?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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