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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三,春儿离开京师。
陆恒要送她到天津,去与白家的商队汇合。九儿则送到城门外。昨晚上她们俩说了一宿的话,这会儿也十分不舍。
黄春儿身上就带了一些银票,几身衣服。多的没有。几个跟她一起南行的丫鬟也只带了衣裳。
陆恒把她们送到天津,汇合了白家的商队,又仔细作了叮嘱。第二天送她上了船,陆恒回了京师。
。
九四章 灯下黑
金铨一直关注着陆恒的动静。愈是近年关,他愈是捉紧。
陆恒送家中的人南去,金铨便知道陆恒要发难了。时间不多了。说不定陆恒从天津回来,第一时间就会杀到袁府来找他。
对袁宫保来说,陆恒的存在,从某方面讲,绝对是一件好事。起到了一个敦促的作用。
正因为陆恒的逼迫,使金铨和袁宫保加快壮大的速度,丝毫不敢拖延。
金铨派了人守在城门,盯紧陆恒行踪。见陆恒回来,这盯梢的骑马飞奔回袁宅,告知于金铨。
金铨便对王聘卿道:“三日之内,陆恒必定发难。我得再拖他一拖。”
王聘卿忍不住道:“怕是拖不住。”
“拖不住也得拖。”金铨坚定道:“能拖多久是多久。你尽快把这消息传去山东。”
说着话,已有下人取来他外套。金铨接过外套披上,道:“我立时就走。若陆恒来寻我,你便告诉他,我有要事去办,少则七八日,多则十天半月。请他再等等,我回来必与他如实相告。”
王聘卿微微颔首:“可。”
金铨当即出了袁宅,爬上一辆马车。
说:“去教堂。”
车夫默默的甩开马鞭,马车即走。
此时已近黄昏,冬日里黑的快,天光昏暗,路上行人寥寥。
马车不紧不慢的行走在街道上,穿过几条大街,钻了许多胡同,在教堂后门停了下来。
天已杀黑。
金铨掀开门帘从车上下来,吩咐车夫:“你自寻个地方安顿,明日早晨再来这里接我。”
“是。”车夫回答一声,重新驾起马车走了。
金铨看马车没入黑暗,站了片刻,四顾左近,无人无影。这才转身上前,叩响了教堂的后门。
不片刻,一个神父打扮的人打开门,把金铨让了进去。
金铨说:“赵公公呢?”
神父并不是洋人,他说:“赵公公没在。”
金铨顿了顿足,道:“立刻派人去叫他,事急。”
神父道:“我马上派人去。”
神父把金铨送到一间屋子里,转身离开了。金铨孤零零坐着,耐心等着。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门打开,神父带着个佝偻的老太监走了进来。
金铨站起来:“可真冷。”
老太监双手插在袖子里,闻言点了点头:“是冷的很。”
道:“你如此捉紧把我叫来,是什么事这么急?”
金铨道:“要命的事!”
他说:“要杀西太后的人已经忍不住了。我得避着他,拖延些时间。”
赵公公吃了一惊:“那。。。你要咱家怎么做?”
金铨道:“我要你带我去见西太后。”
赵公公瞪大老眼:“你要见太后?!”
他顿了顿:“不是咱家小看了你。你畏惧那人,可太后也不差。她若知道你我所为,一个照面便能要了你我的命。”
金铨道:“我只知道一件事——西太后畏陆恒如虎,而视我等如羊羔。猛虎在前,我有把握跟她做交易。”
道:“你放心。便若西太后要杀人,也有我陪着你死。你家眷亲族已送到山东,有宫保照料,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老太监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是啊,咱家都七老八十了,既无后顾之忧,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走吧,我带你去。”
说走就走。两人从教堂后门出去,上了老太监的轿子,一路消失在黑暗中。
轿子里,金铨神态轻松。他说:“说来事到如今,我还不知道西太后到底藏在哪儿。”
赵公公笑了笑,鸡皮般的脸上沟壑纵横:“莫急,到了你就知道了。”
轿子起起伏伏,走了半个小时。突然停下。老太监掀开帘子,瞧了一眼,说:“到了。”
两人走下轿子,金铨抬头一看,惊诧莫名:“颐和园?”
早有俩小太监候着,赵公公道:“掌灯的前面照着路。”
然后对金铨道:“不错,就是颐和园。”
金铨怔了半晌:“这可真是灯下黑呀!”
金铨一时间心里发凉。西太后的心思,果然深不可测。只去去这样一个招式,瞒了多少人啊!
沿着昆明湖,一路走。颐和园冷冷清清,仿佛是座巨大的坟墓。从湖面上吹来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往袖口、衣襟里钻,金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一路过了玉澜堂,到排云殿,终至佛香阁。
佛香阁的门开着,但黑洞洞的,就像个潜伏在黑暗中张开了血盆大口的猛兽。
森寒肃杀。
赵公公从小太监手中拿来灯笼,说:“走吧。”
一步步登上阶梯,走进了那黑漆漆的佛香阁大门。
金铨深吸口气,跟了进去。
老太监在前头,七歪八拐的走。一路上黑暗沉沉。这里头既没有太监、宫女,也没有护卫、侍从。
走道上一阵接着一阵的冷风吹来,吹的人手脚发麻。
金铨按着心思,跟着老太监进入了一间佛堂里。
老太监提着灯笼上前,点亮了一盏油灯。然后他放下灯笼,匍倒在地,叩首:“老佛爷。”
金铨顺着一看,见一个干枯的身影盘坐在佛像前,一动不动犹如雕像。
案桌上的油灯渐渐明亮起来。映照出一张惨白如鬼的脸。这张脸上,堆满了白腻的脂粉,只看到一双凹陷下去的眼睛,好像两个镶嵌着的窟窿。
西太后。
金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一眼,他看的浑身战栗,险些站不住。
那双空洞凹陷的眼睛盯着他,就仿佛一条毒蛇窜出来,钻进他心里,啃噬着,使他战战兢兢,难以自已。
“这,是哪个?”
慈溪的声音,如同深夜里的老鸹!
赵公公低声道:“他是金铨金秉钧,山东巡抚袁宫保的幕僚。”
慈溪道:“山东巡抚袁宫保。。。”
她似乎思维有点迟滞,想了一会儿,道:“是那个在天津编练新军的袁宫保?”
“老佛爷英明。”赵公公答道。
“噢。。。”慈溪微微点了点头,木然,好像机器一样。
“袁宫保么。。。李中堂看重的人。。。是他。。。是了,李中堂说他是国之柱石,请哀家给他升官,升的是山东巡抚。”
她思维渐渐活泛起来,说话越来越顺畅,语气越来越生动。
九五章 做买卖
她的一双眼珠子也灵动起来,在凹陷的眼眶里打了个转儿,渐渐有了神采。
金铨此时才感到那股萦绕心头仿佛毒蛇般的窥伺消散,忍不住暗暗吞了口气。
此时,才有心思仔细打量慈溪。
金铨对慈溪这个太后,对她的名位早无敬畏之心。否则,面见皇帝、太后的时候,得是个奴才,不让抬头便不能抬头。
可金铨现在连行礼都不大愿意。
他勉强行了一礼,道:“金铨见过西太后。”
慈溪淡淡的瞧着他,身子动了动,一条袖子晃荡了一下:“你胆子不小。”
又斜睨了赵公公一眼:“你这老东西胆子也不小。”
她甩了甩一条空荡荡的衣袖,慢条斯理道:“是不是见着本宫残了伤了,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啦?把不相干的人带到这里来,你是活腻歪了不成?”
赵公公叩了个头,梆的一声,抬起头来,脑门上已是乌青一块:“老佛爷,奴婢今年七十有六,是活腻歪了。”
仿佛这一个响头磕掉了他最后的敬畏,他直视慈溪,道:“奴婢已无后顾之忧,今儿便带他来了。”
他说:“奴婢给太后做了四十年的影子,鞍前马后,见不得光的事都是奴婢给太后料理。功劳奴婢有,苦劳奴婢更有,可奴婢得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得到。”
“李莲英一嘴儿马屁,老佛爷给他荣华富贵。他人前显贵,呼风唤雨,而奴婢只能藏在暗处,连家人等闲都不敢见一面。”
“奴婢虽肢体不全,却也是个人。奴婢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奴婢也有父母,有兄弟,有亲族。奴婢为太后做了恁许多事,甭说荣华富贵,连家人亲族都照顾不到。”
“老佛爷的威风,奴婢比谁都清楚。老佛爷的厉害,奴婢也比谁都清楚。若老佛爷精神矍铄,奴婢也害怕,害怕一个不慎,被老佛爷瞧出心思,把我血亲一一斩尽。”
“可老佛爷啊,您不行啦。您的身体每况愈下,您精神头儿越来越差。奴婢虽然是个太监,可也见着这天下的情形,不大好。您若安好,奴婢不敢有二心,可您如今这模样,奴婢若不想点法子给我那亲族寻个出路,等您一死,奴婢便什么都没啦。”
慈溪目光幽幽的盯着他,良久,笑起来,如齿轮转动的声音:“好得很。不曾想你这老狗也有自己的心思。”
她身子动了动,道:“由是你便与此人搭上了线,与袁宫保合作,卖官鬻爵。”
赵公公道:“这不是老佛爷您的默许么。”
慈溪笑声更大:“好,好。你倒是看出了哀家的几分心思。”
“老佛爷翻阅山东来的奏折,突然说袁宫保是国之柱石,奴婢便明白了老佛爷的心意。”赵公公道:“您藏身在此,这么长时间,没听您提过别人,就提了袁宫保一嘴。奴婢深知老佛爷的意思,这便漏了个破绽给金铨。”
“他便找到了奴婢,与奴婢摆明了车马,说要合作。奴婢问他如何合作,他问奴婢想要什么,奴婢心中唯一的挂念,便是兄弟亲族,他说予荣华富贵,奴婢便答应了。”
“他说袁宫保招兵买马,要钱要粮,便与奴婢合伙儿卖官儿。奴婢心想,老佛爷的印信都在奴婢这儿掌着,卖官还不容易?料想老佛爷是心知肚明,默许呢么。”
慈溪点点头:“你做了我四十年影子,果然简在吾心。”
便一转言:“那你今日,怎么就带他来了?是卖官儿卖够了?是你亲族已安排妥当了?”
赵公公道:“都有。但都不是。是他找到奴婢,提出要见老佛爷。奴婢既无后顾之忧,便就带他来了。”
慈溪目光移动到金铨身上:“说吧。是什么给了你勇气,敢教你来见哀家?”
金铨听这一番对话,心中千回百转。
合着这一切,都是老妖婆默许的!
他心下微微发冷,但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了。他今天来到这里,本就是摊牌来的。
说:“太后,金铨不过是个书生,哪来什么勇气。只是太后将死,要杀太后的人将至,我趁着这最后时机,来跟太后做个买卖。”
“哦?”慈溪眼珠子转了转:“做买卖。。。要杀哀家的人已知道了哀家在这儿?”
“尚且不知。”金铨道:“只不过此人与宫保有合作。此人强横,太后想必比我更清楚。他是下山的猛虎,太后却已是入冬的毒蛇,猛虎凶暴,一个不慎便要吃人,太后,我可是一直拖延着没告诉他呀。”
“不过他已经等不及啦。我若再不告诉他,他便要杀我。所以太后,您的日子快要到了。”
慈溪沉默了片刻,道:“这就是你的底气?”
金铨毫不犹豫的点头:“是。我不过是个羊羔,于太后殊无威胁;他却是吃人的猛虎。我携猛虎之威,才敢来见太后。”
慈溪嘿嘿的笑了起来:“哀家心善,不但赦免了袁宫保的罪责,还给他升官。他却是个不知感恩的。连他的幕僚走狗,也敢当着哀家的面,大放厥词。”
“以为哀家半死不活了,便可欺君罔上。”
却便嘎嘎的笑起来:“岂不知,一切尽在哀家的掌握之中。”
慈溪戟指金铨,半尺长的假指甲好像一把匕首,戳着金铨的心窝:“袁宫保在山东,三天两头的捷报,来糊弄哀家。他是不是还与义和拳那些乱匪勾结在了一起?”
“哀家受了伤,人心便为之动摇,料来朝中有人心生异志,没想到是袁宫保。尔等也一直在找哀家,想要确认哀家的境况。”她道:“哀家便露个破绽给你,赵三儿果然明白哀家心意,与你勾搭上了。”
“你们卖官儿,极好。卖的还都是山东的官儿,那是更好。哀家正愁着怎么对付袁宫保呐。”
她脸上的肉颤动,脂粉簌簌的抖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