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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将诗稿放到一边。
围观者中,不免又有人议论:“卢公子当真是好风度,这样的诗他也念完,还给人留面子,不说出人家的名字。也不知道写这首诗的是谁,他羞不羞?”
程灵默默听着,将一切观察在心。
这时,卢公子又拿起了一张诗稿,然后他露出一声轻咦。
“僻巷邻家少,茅檐喜并居。蒸梨常共灶,浇薤亦同渠。传屐朝寻药,分灯夜读书。虽然在城市,还得似樵渔。”
一诗念完,后方的伍先生忽然就道出一声:“好诗!”
不单单是伍先生道了一声好诗,就在伍先生脱口而出一声赞后,他旁边的另外几名先生竟也都纷纷点头,说道“好诗”。
第180章 突如其来的变故
什么样的诗才算得上是好诗呢?
遵循格律只是基本,传情达意算是升华。
但要是能够雅俗共赏,既朗朗上口,又具备一定的志趣,那就算得上是佳作了。
得到伍先生一句“好诗”,写诗之人当即站出来,垂着手站在人前,面露激动之色。
只见此人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年纪,生得中等个子,一身赭石色的布衣浆洗得干干净净。袖口有些磨边,手上有茧子,瞧来竟是个贫寒出身。
这幅形象,与他诗中所说的“茅檐喜并居”,倒是十分吻合。
伍先生注视此人,面露欣赏,和声问他:“今日试题,本为咏志。你这首诗写得的确不错,但却不知诗眼在何处?何谓咏志?”
年轻人的名字刚才已经被卢公子念出来了,他家在雍州城西,名字叫于樵。
于樵被伍先生提问,连忙回答道:“传屐朝寻药,分灯夜读书。回先生话,学生之志向,不敢远大,唯愿夜夜可以点灯读书,便算是得天之幸,欢欣无比了!”
这个愿望既卑微又赤诚,伍先生顿时动容。
他道:“我为官学博士,每年可举荐三名学生,以孝廉入官学。你过来,明日随我入书院。”
所以,这是于樵被伍先生看中,并举荐入官学的意思?
人群顿时哗然,登天之阶,这就是底层读书人的登天之阶啊!就这么,被这个于樵一脚跨了上去?
摘星楼前,果然从来不缺传奇!
气氛越发热烈起来,议论声久久不绝,人们或许对于樵充满欣羡,但更多的热切目光还是投射在卢公子身上。
相比起来,被称作骆经纶的骆游,他虽是雍州州牧之子,但在摘星楼的这片地界,显然他不是主角。
骆游的神色倒是不变,他站在一边,似乎漫不经心般继续听着卢公子念诗。
卢公子又念了十来首诗,其中只有一首得到了他身后一名先生的夸赞。这就代表了,此番获得进入摘星楼资格的,包括于樵在内,目前一共还只有两人。
好事者低声议论:“今天的题看似不难,但是名额反而少了呢。”
“那可不是?毕竟,今天伍先生亲自到场啊。”
卢公子又念了十来首诗,这一次,十首诗中有两首获得了先生的夸赞,可以进入摘星楼的,又多两人。
等到卢公子再伸手去拿,这个时候,托盘中已经只剩下寥寥几张诗卷了。
骆游的诗还没有被念到,卢公子拿起一张,笑道:“这首诗的作者……是城东,平安坊,张允。”
“诗名《蝉》,这是借蝉咏志?倒是不常见。”
卢公子停顿了片刻,这个时候,站在长桌稍远处的骆游忽地微微皱眉。
程灵看在眼中,只觉此刻骆游的神情非常微妙。
这时,卢公子念诗了:“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念罢了,只听伍先生脱口便赞:“好一个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围观众人也骚动了,会到摘星楼前来围观的,虽然不见得个个都是读书人,但也很少有大字不识的。
听得多了,见得多了,至少一些基本的鉴赏能力也就有了。
好的诗句本来就是可以直接触动人心的,“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寥寥十字,诗人那一份孤高与旷达,就表现出来了。
有一种绝非俗流,使人眼前一亮之感。
伍先生又赞道:“饮清露,出疏桐,这岂是言蝉?分明是高洁以自喻!格律工整便罢了,意境之高,更上一筹!”
然后问:“诗人何在?”
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站了出来,他生得瘦长清癯,脸上每一处线条都分分明明,颌角清晰,光只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格外出离于世的孤高之感。
单薄的布衣束住他的身躯,却只让人觉得,他仿佛随时都要乘风而去了。
此人便是张允,这一首《蝉》的诗作者。
他一站出来,顿时就让人生出感慨:原来是他,难怪能写出《蝉》这首诗来!
人群议论声声,骚动中,程灵注意到,骆游的脸色就在这短短时间里,竟是变得难看非常。
而人们还在一声声地夸赞着张允:“原来是张允,官学之中,据说他的名声也是非常响亮的,考核常常能入上三品。”
“张允的诗才原来也如此非同一般,今日之后,我看张允该得一个外号,叫做咏蝉才子才是!”
“张允不慕权贵,曾经有州府高官子弟招揽他,被他严词呵斥……”
“嘘!”不知怎么,议论的人群忽然就安静了。
原来是骆游,就在卢公子将张允的诗卷放下,准备再到托盘里去拿下一张诗卷时,骆游忽地大步上前。
他步伐极快,瞬息间到了卢公子面前,一把就摁住了他的手。
卢公子转头,看向骆游道:“骆兄这是何意?”
骆游脸色紧绷,一时却是答不出话来。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阻止卢公子去拿下一张诗卷,但实际上他又有非阻止不可的理由!
瞬息之间,两人对视。
旁观者尤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骆游的动作非常突然,而实际上,就在两人对视的电光火石间,一场较量已经开始了。
卢公子被骆游压着的那只手忽然动了动,一股寒冰般的奇异力量就顺着两手相接处,针扎般往骆游手上袭来。
骆游目光一沉,霎时抬手。
卢公子原先正在向上挣动的那只手受到惯性影响,立刻就也抬了起来,对骆游紧追而去。
便在此时,骆游的另一只手如同神鬼出动,刹那间偷得空隙,摸到了诗卷上。
卢公子:“你!”
骆游已经将那张诗卷摸走,他的手一抖,纸张就被他卷了起来,紧握在了手中。
卢公子沉声道:“骆兄,临场取走诗卷,怎么,你这是看不上今日的诗题?”
骆游的面色却更为沉凝,他先深深看了卢公子一眼,又转而看向站在人前的张允。
张允清瘦昂然,模样颇具风骨。
骆游眼神森冷,便要说话,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眼角余光扫过托盘上剩下的最后一张诗卷。
这一刹那,愤怒的骆游改了主意。他冷静下来,忽然说:“卢兄,这个世上,要使一位读书人掩盖下自己的诗,不愿示众于人前,往往原因只有一个。”
卢公子顿时说:“什么?”
他的目光下意识顺着骆游的眼神,也落到了托盘上,最后的那张诗卷上。
第181章 眼前有诗道不得
这世上,还有什么原因,能使一位颇为自负的读书人,不愿意将自己的诗句显露于人前呢?
卢公子劈手要来取那托盘上的最后一张诗卷,骆游的动作却更快。
只因他早有准备,就在卢公子的目光落下来时,骆游早已手随心动,指掌之间,滑溜得如同游鱼,飞速就将那一张诗卷又抓在了手里。
卢公子的手紧随而至,他手型变幻,仿佛飞鸟叼啄,在瞬息间向那诗卷夺来。
两人的动作幅度都不大,速度却快得像是有幻影,眨眼间数招即过,而周边的围观者们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们做了什么。
只听卢公子说:“骆兄,怎么?你今日倒是有兴致,想要取诗来念么?”
骆游道:“不,这一首诗不如请伍先生亲自来念如何?”
话音尚未落,他倏然抬手将手中后取到的那张诗卷掷出!
诗卷的纸张轻飘柔软,可是骆游一掷之下,那轻飘的纸张却仿佛是流水有了脊骨,微风有了刀刃。纸张飞射,竟带起了破风之声。
嗖!
那张诗卷飞射到了伍先生面前,而这个时候,卢公子手上那刁钻的一啄恰恰已经到了骆游左手手肘的关键穴位前。
骆游招式用老,一口气用尽,此时已经无法再变招闪躲。
电光火石间,骆游也并不闪躲,他只是微微扬眉,目光似带惊电,看向卢公子。
倒要赌一把,看看这卢玄一敢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伤他!
刹那间两人四目相对,卢玄一的目光很沉。风声动时,他的手也倏然向下一沉——
卢玄一避开了啄击骆游要穴的动作,在关键时刻强行变招了!
只听卢玄一发出了轻轻的闷哼声,强行变招使他走岔了气。
而这个时候,先前掷到伍先生面前的那张诗卷也被他抓到了手中。那诗卷飞射时凌厉带风,而真正落到伍先生手中时,却反而又柔软轻飘。
伍先生抓了诗卷在手,亦在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他的惊呼声,甚至掩盖了卢玄一的痛哼声。
“咦?这、这是……绝句!”
伍先生音调高扬,何谓“绝句”?在他这一声惊呼中,显然不仅仅是指诗的格律形式,而是指这首诗写得委实可以称“绝”!
伍先生双手捧住诗卷,扬声念诵:“我爱幽兰异众芳,不将颜色媚春阳。西风寒露深林下,任是无人也自香。”
一遍念诵完毕,伍先生也不做解析,竟只是摇头晃脑,似乎沉醉般将这诗又念了一遍。
念完第二遍后,他还不罢休,他拖着音调,如歌如诵,带上了韵律与唱腔,又将这诗念了第三遍。
不,等到第三遍,就不该再简单说念了。
这分明就是在唱诗!
诗歌诗歌,出众的诗篇本来就是可以用来歌唱的。
伍先生的声音低沉有力,唱腔则古拙雅致,如此一波三折,将这一首《兰》念得竟是无限动人,使得围观众人听了几遍,都不由得跟随念诵。
而越是念,则越有一种诗幽词美,颊齿生香之感。
念到后来,也不必伍先生再来解析这首诗了,在场众人已经无不被这首诗折服。
就连刚刚受到变招反噬的卢玄一,都不由得一边手抚胸口,一边怔怔地跟随念诗,沉浸在这诗句的优美与志趣当中。
“西风寒露深林下,任是无人也自香……”他喃喃道。
与之相比,先前张允那一句“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竟仿佛显得有些着于形迹,落入俗流了。
卢玄一的脸色萎靡了下来,而人群中,原本清高孤远的张允亦不由自主地将两手垂在身侧,紧捏成了拳。
一道畅笑之声响起,是骆游!
骆游朗声笑起来:“便是如此,如此好诗!有此好诗在前,骆某又如何能不甘拜下风?”
他目光四下扫视,问:“请问平安坊程灵是哪一位?”
程灵其实觉得有点尴尬,她是想在人前露一露脸,博一些文名,好为自己镀一层金,但眼前这个转折,和这样一个夸张的效果,却是她原先料想不到的。
不过尴尬归尴尬,该站出来的时候还是要站出来。
骆游话音落下,程灵缓步走出。
在场的众人便无不觉得眼前一亮,这少年丰神秀逸,似松竹之苍劲,似兰芷之芬芳,清新俊美,简直似有天人风采。
说一句郎艳独绝,竟仿佛并不为过!
只这一露脸,在场众人的心,便不由得向着程灵高度倾斜了。
毕竟世人都难免看脸,一个拥有出众才华的少年,如果“他”还能有着一副出世俊美的容貌,那么,谁又能不为之倾倒呢?
即便不倾倒,也要格外喜欢几分的。
骆游早就注意过程灵,这个时候更是欢喜地笑了起来。
他高声道“好”,又说:“眼前有志道不得,程郎题诗在上头!唉,诸位,在下委实是无可奈何啊。”
说着,光明正大地将自己那张诗卷直接收入了自己的袖袋中。
至此,骆游先前非要抢走自己那张诗的原因,就彻底清楚显露了。
他又对着仍然脸色萎靡的卢玄一拱手一笑道:“卢兄啊,小弟惭愧,枉称骆经纶。往后这个外号你们可别再往小可身上摁了,受不住,受不住,惭愧,惭愧啊!”
卢玄一勉强露出笑容,转头看程灵,干巴巴地只是跟着赞道:“这位程兄,你诗才太好,竟是吓住了骆经纶……呵呵,呵呵。”
程灵能怎么样呢?
她于是便道:“几位抬爱,谬赞了。”
骆游忙说:“什么谬赞,程兄啊,你担得起!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