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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明罩着面具,却好像看得清清楚楚一样,朝着天宿的方向轻轻歪了一下头。
他没说话,倒是身边那两个仙童开了口,冲着天宿行了个礼,隔着长长的台阶喊道:“大人,我家大人说,上回那戏耍实为误会,我们理应赔个不是。”
天宿无甚表情,听着他们哇啦哇啦,片刻后动了动唇道:“免了。”
“大人,他说免了。”仙童仰起脸。
那位灵王轻轻“噢”了一声,捏着面具下沿朝上掀开了一点,露出了白皙的下巴和一截挺直鼻梁。
他笑了一下,而后松了手指,面具又覆回脸上。
他用剑柄拨了一下自家仙童,拎着剑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
或许是因为上仙都的头一天,云骇就已经碰到了那两位。早早在结识众仙之前就已经有了印象,没有受那些稀奇古怪的传闻影响太深。
于是在后来近百年的时间里,他成了仙都少有的,跟那两位都有交情的人。
天宿上仙交情浅淡一些。毕竟对方脾性在那里,又是掌刑赦的,身上几乎不带半点私情。
灵王则要深一些,同样是脾性在那里。
尽管都有交情,但云骇一度很好奇——明明那位灵王并不是孤冷生僻的性子,甚至全然相反,也乐得热闹。但他却住得很偏。
偌大的仙都,瑶宫万座,他偏偏住在离众仙最远的一端,四周空寂无人不说,旁边还紧挨着人人避讳的废仙台。
他问过灵王:“你居然喜欢这种地方?”
对方答说:“合适。”
他也跟花信提过一回,花信答说:“不知,他自有他的想法。”
灵台和那两位互不相干,花信又是那种对别人全无好奇的性子,他们在一块儿时很少聊这些。
云骇更多时候,是在努力逗师父高兴。
……或者不高兴也行。
或许是当初花信去接他时,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长久地烙在他心里,以至于他后来一度生出一种执念来。
他想让那张脸上显露出情绪,并非神像、画像上的那种温和笑意,而是真的高兴,或是真的生气……
什么都好。
有时候,他一边因为逗笑师父而欢欣,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
他觉得自己实在奇怪。
在人间时他拼命苦修,就为了有朝一日进到仙都。可真到了仙都,他又使劲浑身解数,只为了让那个最有仙样的仙首沾点人气。
他失败的次数很多,成功却也不少。
就连那几位灵台仙使都说,仙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有一回,他看着花信笑起来的模样心想,就这样过他个几百几千年也不错,曾经那个断了腿瞎了眼的遗孤,就让他死在那座荒山里吧。
但后来,他发现还是不行。
他执掌人间丧喜,是众仙之中跟凡人打交道最多的一位,所以他绕不开,他终有一天会避无可避地见到那些他曾经发誓要杀了的人。
他避了三次,没能避开第四次。
那些人原本居然真的能长命百岁,这是他最不能理解的事。所以他杀光了他们。
一共三十一人,比起当年他家死的,还是少了。
杀完之后,他领了诏,去灵台跪受天罚。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花信那样生气。
第26章 堕仙
灵台并非是一座瑶宫或是一方高台。
它是十二座高悬的山崖; 以玉廊相连的,灵台十二仙各司一座,最高处的那座; 是明无花信坐镇。
每座山崖都一处专门用于跪罚的地方; 经受的煎熬各不相同。
云骇是撤了法器,一路罚过去的。到花信面前时,他已经快站不住了。但他还是直楞楞地站着,以往仙气缥缈的衣衫淅淅沥沥滴着血; 袖摆袍尾还残留着上一处跪台的火光。
他永远记得花信当时看向他的眼神,他确信; 在那片黑沉沉的怒意里窥见了一丝心疼。
他浑身都滴着血,却笑了起来。
“云骇!”一见他笑; 花信怒意更浓; “你——”
云骇第一次见到他这位师父气到无话可说; 以往对方都是很会讲道理的——那种平心静气、点到即止、悟不悟随你的道理。
凡间杂事万千,仙都事也不少; 什么稀奇问题都有; 也没能把花信弄成这样。
我可真是个混账。
云骇心想。
但他又不可避免地因为这种“独一无二”高兴着。
“你入仙都那天; 在我这灵台立过什么誓?你领的那一道天诏,何事可为; 何事不可为点得明明白白,你当那只是废纸一张?!”花信斥道。
“没有。”云骇说,“我记着的; 师父。我知道后果。”
花信还欲开口,云骇又说:“可我报仇了。”
花信瞬间无言。
“我报仇了。”云骇说:“我见不得那些渣滓无病无忧地在人世逍遥; 你知道的; 我见不得那些; 那没道理。”
说完,他便往跪台走去。
十二道峰,十二处跪台,刀山火海各有磨难。
花信沉默地看着他走上那方锁链牵拉的石台,良久之后转了身,背对着他朝外走,说着:“世间不讲道理的事浩如烟海,你管了一件,就得管另一件。迟早有一日……”
云骇在石台上跪下,等着他的后文,但花信却顿了一下,没再多说一个字。
那反应再明显不过——他不想一语成谶,不想自己徒弟真的“迟早有一日”,所以停在了那句话上。
云骇看得明白,高兴起来。
花信背手一扫袖摆,跪台的石门落了下来。
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云骇收了笑低下头,又慢慢陷入沉寂。
灵台的跪罚很熬人,哪怕是仙体,哪怕是再倔的人,跪完十二处也会人事不省、元气大伤。
云骇是在花信的住处醒来的。
醒来时,他身上的伤早已上过仙药,愈合得差不多了。他损耗的仙元也被补过,虽然不可能恢复如初,但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云骇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找花信,但偌大的瑶宫,却不见花信踪影,只有几位童子对他道:“仙首说,若是郎官醒了,可自行离去。”
他其实早有封号,照理说,不该再叫郎官的。但他爱说笑又会哄人,把花信周围的仙使童子哄得晕头转向,也不知怎么就答应下来,一直“郎官”长,“郎官”短地叫他。
唯独花信张口“云骇”,闭口“云骇”。最亲近,也不过是前面加上“我徒”。
“倘若我不走呢?”云骇问那童子,“仙首有交代你们赶人么?”
童子摇摇头:“不曾。”
“仙首这几日都不在,郎官若是不舒服,可多住几日。”花信的童子们都随了他的性子,也有些不苟言笑一本正经。
亲近话从他们口中说出来,都会减几分趣味,听在耳里更像是客套。就连“郎官”,都被他们叫得像“这位仙君”。
云骇在榻边坐了片刻,摇摇头笑着说:“不住啦,我回去了。跟你们仙首说……”
他静了一瞬,道:“多谢药和仙元,费心了。”
小童愣了一下,他已经离开了。
好像就是从那一回开始,他慢慢走偏了路。
他并非有意为之,但正如花信所说。人世间不讲道理的事多如瀚海,他本来只想管那一件,其余不再插手,但后来发现不行,他不得不接着去管第二件……
因为第二件,是他管的第一件事引发的。
说来也简单。
他司掌丧喜,自然会见到种种聚散离合。有时候这人前些天刚喜结姻缘,不多日便命丧黄泉。
他时常唏嘘,但不该插手时不会插手。毕竟这其实是常态,就连仙都都避免不了离合,偶尔还会有神仙被打回凡人呢。
可那日,他见到了一个跪在他神像前的小姑娘。
那姑娘年刚豆蔻,正该是娇俏如花的时候,却已经死了。
那是一个小姑娘不肯散的阴魂,穿着喜服,喜服上绣着一些符文,想来是被人配了冥婚。
她皮肤青白,两只眼睛成了窟窿,朝下淌着血泪。她嘴唇被封着,说不了话——那是民间有人会用的避免人死后告状的法子。
但她身上杀气极重,不说话也大概能明白她想求什么。
这种往往是家破人亡,无人庇护,被人强掳去做阴新娘的。求的也无非是掳她的人不得好死。
求的人,总希望对方要承受一样,甚至更多的痛苦。她被挖了眼,掳她的人也得遭同等的罪。她如何惨死,对方便该如何惨死。
可这是不可能的,报应也并非如此。
依照丧喜神的规矩,云骇可以插手,但不能太深,只能点到即止。他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尽管“点到即止”落到人间,往往看不出什么结果来。
直到他顺着那惨死的小姑娘往上追溯了几年……
他发现,那小姑娘之所以家破人亡、无人庇佑,是因为她很小的时候,爹娘便被仇人所弑。
而那仇人,恰恰是云骇自己。
她爹娘,正是当年构陷云骇一家的人之一。
如此一来,他不管也得管,而且不能只是“点到即止”。否则,他就成了那小姑娘眼里的“不讲道理,没有天理”。
而那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
后来,不知第多少次,云骇从人间回来,就将自己困锁在瑶宫住处。
他终于明白当初花信那句未尽的言语是什么了——
那些浩如烟海的事,他管了一件,不得不管第二件,然后牵连越来越多,此人的仇人是那人的恩人,这个要杀的,是那个想庇护的,纠缠而复杂。插手太多,迟早有一日,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讲道理”。
从他当初杀了那三十一人起,似乎就注定会有这么一天——
他屡犯灵台天规,花信承接天诏,不得不将他贬了又贬,从香火丰盛的喜丧神,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大悲谷山神。
不仅如此,那些香火似乎也能影响到仙都。他在人间没有供奉和香火、在仙都也渐渐门庭冷落。
云骇性情敏感,起初以为是仙人也逃不过势利。或许也有,但后来他慢慢发现,那是一种天道使然的遗忘。
众仙见到他时还认得他,但见不到时,便记不起他。唯独一人似乎不受那天道影响,便是灵王。
当初刚入仙都不久,他问过花信:“天宿司掌刑赦,那灵王司掌何事?似乎甚少听人说。”
当时花信想了想,答道:“司掌众仙所不能之事,但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
那时候,云骇很纳闷。毕竟众仙如云,几乎已经囊括了天下所有,还有什么是神仙难办的?
他总觉得那是一句抬高灵王的虚话,后来慢慢意识到,那或许不是虚话,也并非抬高。
有一段时间,云骇总是不安,便常去记得自己的灵王那里,但那毕竟连着人人回避的废仙台。后来他最常去的,还是灵台和花信的住处。
比起其他,他更怕有一天,连花信都不记得自己有过一个叫做云骇的徒弟。
***
传言说,仙都有一枚神秘的天铃,众仙无人能看见,却偶尔能听见依稀的铃响。
每次铃响,就代表又有神仙落回人间了。
云骇听见过几回,却始终不知那天铃挂在何处。
直到有一天,他亲眼得见。
那是仙都一场难得的长夜,雾气深重。他在窗边坐着,忽然想见一见花信。
那念头来得毫无征兆,他怔了片刻,打算合窗出瑶宫。他刚扶住窗棂,就听见了细碎的轻响,像是腰间或是剑上的挂饰相磕碰。
有人来?
云骇猛一转身,看见了灵王。
对方束着白玉冠,戴着那张镂着银丝的面具,周身披裹着冷雾,身长玉立。一如当年在仙都入口处的初见。
只是那时候,他身侧镀着一层光。这次,却只有深浓夜色。
云骇看着他,心下一惊,口中却道:“怎么访友还戴着面具?”
灵王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你看我这像是访友么?”
也是。
不仅不像访友,连常跟着的童子都没带,甚至没带他很喜欢的那柄剑。
云骇僵立着,那一刹那,旧友间几乎带了几分对峙感了。
灵王没动,也没开口,少有地话语不带笑音。
最后还是云骇先开口:“大人你……接了天诏。”
灵王“嗯”了一声,又道:“都猜到天诏了,那你应该也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云骇苦笑:“所以,该我回人间了?”
灵王没说话,算是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