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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骇苦笑:“所以,该我回人间了?”
灵王没说话,算是默认。
云骇:“我以为废仙台一跳就行了。”
他一直以为,堕回人间就是站上废仙台,往下一跳便百事皆了。直到这一夜,灵王带着天诏而来,他才知道没那么简单。
他还得废掉仙元,要断去跟仙都之间的所有牵连。
那过程其实很快,只是眨眼之间,却因为说不出来的痛苦而被拉得无限长。他在痛苦间恍惚看见灵王手指勾着一个东西。
似乎是白玉色的铃铛,他看不清,但听见了一点铃音。
他忽然明白,仙都那枚传说的天铃究竟在哪了。它并没有挂在哪个廊檐之下,而是带在灵王身上。
“天铃……”云骇哑声道。
灵王摇了一下头,嗓音在他听来模糊又渺远:“众仙胡乱传的,它不叫天铃,叫梦铃。”
梦铃……
云骇蜷缩着,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他听见灵王说:“人间其实也不错,有个落花山市很是热闹,比仙都有意思多了。这梦铃摇上九下,能给你造一场大梦。等你下了废仙台,过往这百年睁眼便忘,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过往百年睁眼便忘。
这便是那些神仙被打落人间前,会有铃响的原因么?
什么都不会记得。
什么人都不会记得。
仙元不在,常人之躯在仙都是不能久撑的。
云骇已经混沌不清了,却还是挣扎着,在那白玉铃铛响起的时候,聚了最后一点残余仙力,拼上了自己的半具魂灵,挡了那铃声一下。
他一生偏执,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也还是不回头。
他不想忘。
***
云骇刚落回人间的那几年,风平浪静。
即便他拼死挡了一下,那梦铃也还是有效用的,他依然忘记了过去百年的所有事,只依稀觉得自己某日做过一场梦,梦里断过腿也瞎过眼,浑身是血饥饿难耐时,被仙人抱上了鹿背。
他同许多人提起过那场梦,但总是张口忘言,只能一句话草草收尾。
明明描述不出任何场景,但他却笃定梦里是个隆冬夜,他冷得发抖,那仙人的手是那场无尽寒夜里唯一的暖处。
就因为那个没头没尾的梦,他开始试着学一些仙术,试着离梦里的仙人近一点。
他叩问过附近诸多仙门,却没有哪个仙门正式收他。都说他天生缺漏,聚不起气劲,凝不了丹元,实在不是修行的料子。
再后来,世道说乱便乱,他那点花架子根本不足以保命,只得四处避藏,过得像个流民。
有一日,他深夜遭逢觅食的邪魔,缠斗间实在不敌,被钻了躯壳。
魂灵被啃食的感觉和瞎眼、断腿无异,痛得他嘶声大叫。
他蜷缩在地的时候,忽然觉得一切似曾相识。
他好像也这样蜷缩着,用尽全力抵抗过什么,好像是……一道铃音。
世间最痛苦又最讽刺的事莫过于此——
他在濒死之时想起了被遗忘的一百年,想起那仙人和白鹿并非一场空梦,百年之前,真的有那么一位仙人,把他带出寒山洞。
想起他成了对方的徒弟,一度被夸赞天资卓越。想起他曾经是飞升成仙的人里最年轻的一位,执掌香火最丰盛的人间丧喜。
他在仙都的最后一日,是想再见一见那个人的。
他还没能见到,又怎么能死。
***
后来的云骇常想,他其实还是富有天资的,否则不会因为“不想死”便反客为主,吸纳了那个啃食他的邪魔。
仙门都说,他聚不起气劲,凝不了丹元。其实不然,他只是凝不仙元而已,邪魔的可以。
他狼狈又不顾一切地吸纳邪魔气时,脑中闪过的是百年之前的那一幕——他躲藏在山洞里,花信提灯而来,照亮了寒夜。
……
从今往后,都不再会有仙人来救他了。
他勉强活了下来,却可能到死也不敢再见那个人了。
第27章 问毕
成为邪魔之后的日子过得混混沌沌; 像终年不见天日的雾城。
那其实并不艰难——普通百姓日日担惊受怕、挣扎求生,仙门要庇护四周、除魔卫道。
邪魔不同。邪魔只管自己,由此反而占了上风。
混沌未开智的、或是刚入道的邪魔碰上仙门弟子还需要心惊一下; 容易被反杀。
云骇却不用。
他修炼极快,别说普通弟子对付不了他; 就是那些仙门家主来了,恐怕也得惧他三分。
他本该过得很快活; 横行无忌,但他没有。
他躲着所有仙门; 生怕有一星半点关于他的消息传到仙都去; 被那位灵台仙首听见。
他甚至特地去了一趟西南腹地——曾经的分·身仙术已经不能用了; 他在西南边学了许多禁术杂术; 耗费平生最大耐心; 塑了一个神仙难辨的傀儡。
他给那个傀儡捏了自己的脸,就放在花家所在的春幡城里。
春幡城百姓数十万,那个傀儡如雨入海,淹没于街巷人潮,被花家人碰见的机会其实小之又小。
但他还是驱使着那个傀儡,让它日复一日地过着普通生活; 假装那个从仙界落回人间的云骇,正依照着寻常百姓的模样过着他的一生。
安顿好一切,云骇去了离春幡城很远的瑰洲。
那里邪魔聚集,无所谓多他一个。
传闻那里有一种封禁大术,修了能摒绝一切包括喜怒。但真正修这种禁术的少之又少,因为邪魔都是重欲体质; 享受的就是那些刺激和无上欢愉。
若是统统封禁; 自损不说; 和某些以无情入道的乏味仙门还有什么分别?
但是云骇修了。
封住喜怒爱恨,那些令他痛苦的东西便不再日夜纠缠。他无悲无喜,无畏无惧,草木蝼蚁也好、仙家邪魔也罢,在他眼里不再有区别,生便生了,死便死了。
他在仙都始终做不到的,成了邪魔后却做到了。
想来……依然是不讲道理。
封禁大术是个好东西,他做了几年真正的邪魔,真的我行我素,也是真的生杀无忌。
甚至有一回,他路过不动山城时,听到了“明无花信”这个名字,他无波无澜,只是抬了一下眼,连脚步都不曾停。
那禁术唯一的不足就是自损。
每隔数月都会有那么一两天,他浑身筋骨剧痛,一点术法气劲都动用不了,虚弱畏寒。
那一两天是一种极致的折磨,他常会在混沌时觉得自己魂魄割裂成了两半,一时哭一时笑,一时癫狂一时冷静。
每次清醒,他都会发现自己满身是伤,半边脸因为痛苦抓得鬼气森森。
但到那时,他又是无悲无喜的,甚至觉得就这样也不错,半面装得像人,半面露着鬼相……
这不就是他么,再合适不过。
那几年,连其他邪魔都避着他。不知是因为那张不人不鬼的脸,还是因为他真的干了太多疯事。
***
云骇本以为,他可以一直这样活着。仙都的人活多久,他便能活多久。
但或许天道确实容不下他,疯事干得多了也确实会有报应。
那究竟因何而起,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听闻了一个消息,说是一群被他驱赶出瑰洲的邪魔栖身在了大悲谷。
他听到“大悲谷”三个字时,只是嗤笑了一声。甚至没有回想当年作为大悲谷山神的乏味往事。
紧接着他又听闻,春幡城一队运商货的车马折在了大悲谷,被那群邪魔分了,那里面还有一些借着商队庇护想要过谷的普通百姓。
其中有一个长得跟他几乎一模一样,吓了那几个邪魔一跳,差点不敢下手。后来发现,只是长得像而已。
听到那话,云骇便知道,那是他捏了放在春幡城的傀儡。
当初放那傀儡的初衷,是为了骗仙都的某个人,他平平静静地做着一个百姓。
后来修了封禁大术,他已经不在意那些了,那个傀儡也被他抛诸脑后,再没有探过行踪。
他听到那传闻时,稍稍怔了一瞬,但依然没有过心。
只是死了一个傀儡而已,于他而言,除了白费了当年捏傀儡的三天三夜外,没有任何损耗。
他都不在意,更不会有别人在意。
但他听说,大悲谷那些百姓的死讯被人通报给了春幡城坐镇的仙门,花家。
据说花家已经派了人,动身赶赴大悲谷。
很难说清那一刻云骇是什么心情。他封禁大术还在,离数月一次的反噬期还有好几日,他理应是无动于衷的。
他照常过了一天、两天……
却没能到第三天。
第二日夜里,他就站在了大悲谷高高的山崖上。
他曾经是庇护这里的山神,但这里万事平安,无人祈求庇护。反倒是他落回人间后,这里不再太平,邪魔肆虐。
这些年他去过很多地方,唯独没有来过大悲谷。如今再来,发现那座仙庙还在,只是神像没了。
而常年冷落的龛台上,居然还插着几支刚燃尽的贡香。
他在空空的仙庙门外站着,望了一会儿青灰色的天,而后觅着邪魔的气味,进了狭长谷道。
那一刻,他魂魄仿佛一分为二。
一半在问:“你为何来这,与你何干呢?”
另一半在答:“我要料理了那些喽啰,再捏个傀儡出来。”
他想趁花家的人赶来之前,清掉山谷里作祟的邪魔,然后在车马队附近再放一个傀儡。
就连那傀儡身上该弄多少伤,伤势多重才不显得奇怪,要不要再捏两三个百姓之类,他都想好了。
唯独没有想好,他为何要如此。
让那个傀儡“云骇”假装成大难不死的模样,让它侥幸捡回一条小命,被花家的人带回春幡城,依然做个平平安安的寻常百姓……
然后呢?
那是假装给谁看的?
谁又会在意呢?
真是好一个无悲无喜,断情绝爱。
云骇自嘲着,拢了黑袍,带着一身冲天邪气扫荡了整个大悲山谷。那些邪魔本就怕他,在他心情糟糕时,更是一点都不能敌。
他疯起来时自己都控制不住,杀到最后,手指在亢奋中轻轻抖着。
邪魔被屠,车马队的尸首残骸也没能幸免。
它们被冲天邪气震得四分五裂,那些皮囊像撕裂的布帛一般,飞起又落下。
直到山石乱滚,砸得尘土四溅,云骇才从怒张的邪气里清醒了几分。
他正要收敛,就听到了剑气破风而来,从不知哪处高天清啸而下,穿透大悲谷疯涨的黑色邪气,直奔他而来!
那刹那,他瞳孔骤缩,浑身僵硬,像被整个沉入冰封的无端海。
他甚至不用看到那柄剑,只凭那道剑鸣就能认出来人。
那是明无花信的剑气。
云骇曾经想象过许多次他们的重逢,尽管明知没有那一天,他还是克制不住会去想。
他想过自己会避让,不等花信看见他就早早离开,消失无踪。
他还想过自己会平静无波,就像那次在不动山听到“明无花信”的名号一样,然后刀剑相向。
他唯独没有想过,自己会遮住属于“云骇”的半张脸,只露出鬼气森森的那半面,将那位从天上下来的仙人裹进黑色邪气里。
他避开剑芒,一边过招,一边用嘶哑得不像他的声音嗤笑着问对方:“这小小一方大悲谷,不过是死了一点车马,几个百姓,何故引得上仙负剑下人间?”
他们隔着深浓邪气,谁也看不见谁。但他能感觉到,花信剑气之下前所未有的杀意,而且越来越重。
不知为何,那杀意让他心跳如擂鼓。
好像这么多年来,他兜兜绕绕,其实等的就是这么一天。
他一句接一句,激得花信剑招越来越快,杀意肆张。大悲谷在那剑意之下,群山震动,颤鸣不息。
他看见花信出了一记命招,剑尖带着千军万马之势,冲他心口刺来。
然后……他撤去了所有抵挡。
剑尖横穿心脏时,仙气顺着剑口·爆开,跟他满身的邪气狠狠相撞。他在重击之下,被剑深深钉在地上。
花信随剑而下,掌中还蓄有一击,打算在邪魔抵抗时再加一道重创。
那一掌落下时,山地龟裂。
浓烈的黑色邪气终于被冲散开,露出了云骇另半张脸。
……
灵台仙首的命招,邪魔想挡也挡不了,更何况他还没有挡。那只有一个结果——魂飞魄散,必死无疑。
那是云骇第一次看到花信露出那样的神情,那双漆黑的眼眸瞬间睁大,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