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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需再在那些时刻避开坐春风,避到这极北之外。他可以像平日一样,抬帘而入,看着那人一点点恢复,重显『露』出血气和明亮笑意。
他始终记得有一次自己踏入坐春风,看见乌行雪倚坐在榻上,支着头睡得并不安稳,一旁是纸捏戏子和喧闹锣镲。
他在咿咿呀呀唱调里蹙着眉,看着那个人,无端漫起疼。
尽管乌行雪连哄带骗说了诸多理由,他看得明,对方不喜欢太过安静地方,也不喜欢独自一个人。
他想说……以后不会了。
萧复暄垂着眸,玉神像在他手指剑气间轻轻翻转。
他明明生了一副冷淡至极眉眼,做却总是情深事。
他手里神像已有初型,所雕之人高挑挺拔,英姿飒踏,手里抓着一柄剑,灿若煦日昭光。
他半眯着眸子,曲着指节轻弹了玉像一下,低沉嗓音轻声道:“乌行雪……”
他想问:打不打算戴那个面具?
他说完那个名字,手指微顿,忽然轻轻怔住了。
那一瞬间,他躯壳里尚未弥合灵魄猛地一震,那滋味就像在高崖之上一脚踏空。他脏猛地砸了一下骤缩起来,仿佛被一只无形手紧紧捏攥住,良久之后才慢慢松开。
血脉回流时,一股毫无来由慌意弥漫开来……
***
这在凡人间,常被成为有感应。
应当是有感应吧,所以在乌行雪劈开神木,仙元碎尽,跪坐于地时候,远在极北之外人会在那个刹那忽然会到铺天盖地窒闷与难过。
那个刹那说是极短,极为漫。
短到无人知晓发生了么,来不及有所应答。短到南窗下小童子刚跑过一座拱桥,短到坐春风那对小不点兄弟还没来得及抹掉脸上无端流淌眼泪。
曾经仙都也有人落回过人间,从他不再是仙人那一刻起,所有人都会慢慢他淡忘。
乌行雪还是灵王时候,在那废仙台下送过多旧友。他给多人摇响过那个玉铃铛,送对方一场囫囵美梦,到梦醒么都不会记得,自然也就不会难过。
他这样送过多人……
可真正轮到他时却全然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他化身于神木,与天道同根同源,独立于灵台众仙之外,是特殊存在。或许他生劈神木、自碎仙元之行真激到了那个凌驾于仙都之上灵台天道,所以要给他比任何人都重惩罚。
曾经云骇他们惩罚是被淡忘。
而灵王惩罚是被抹杀……
在他仙元尽碎,邪气裹身那一刻,世间所有关于他记忆统统消失不见。
南窗下小童子正急急地要给自家大人传一封书信。他蘸了朱砂,却提笔忘言。
他握着笔,茫然地站趴在桌案前,半晌才被另一个跑进屋来童子摇回神,问道:“铺着符纸作么?”
他想了久,愣愣道:“我……我忘了。”
他说:“好像有一件要紧事想跟大人说,是……我忘了。”
那几个刚跑过拱桥小童子正招呼着身后同伴,催促道:“快,离那还有……”
他说着说着,脸焦急被疑『惑』替代,步子也慢了下来。
他们莽莽撞撞下了桥,接连停下,顾良久挠头道:“会儿,我们……我们要去哪儿来着?”
“唔……”
“奇怪,我们好好为何从宫府里跑出来?”
“不知。”
“好奇怪,我跑得有点难受。”
“我也是……我里好难受啊。”
那些小童子站了一会儿,莫名觉得累极了,明明从前没有这样难受过。
而那两个坐春风小童子,抹着眼泪跑在仙都晚风中。他们跑过了一片冷雾,再没有出来……
就像灵王送上来那缕春风一样,消散在漫漫夜里,杳无云烟。
远在仙都一角坐春风,院门外挂着灯。那明亮成串灯火于某一瞬熄灭下去,从此以后再没有亮起。
极北之外漫天大雪里,萧复暄躯壳里灵魄撕裂之痛反反复复,仿佛永无消止之时。以至于他在某一刻生出错觉,好像那不仅仅是他自己灵魄之痛。
可除了他自己,还有谁?
还会有谁呢……
那漫痛楚终于缓缓休止,萧复暄睁开眼,双眸泛着红。他紧蹙着眉,沉默地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里握着东西。
那是一尊玉神像,高挑挺拔、英姿飒踏,手里握着一柄剑。它既无名姓,也无面容。
这应当出自他手,是他亲手雕。
可所雕是谁,他为何摘了丧钉坐在这大雪里?
他久地看着神像空一片脸,却记不起来。
他应当是忘了么事,于是整个人世间都缺了一块。
此后近三百年,再没有完整过。
第87章 百年他们与世间那些频频擦肩的陌生人……
落花台的那场大火究竟烧少天; 恐怕没有人能算得清,就连乌行雪自己也记不得。
烈火焚身、灵魄撕裂、仙元尽碎……种种所有加诸在同一个人身上,任谁都不能清醒承受。他混沌又安静地在那方禁地里坐着。
火烧久; 他就坐久。
他不再是神『性』缭绕的不坏之躯,极度虚弱之,那火也会留伤。颈侧; 后心,手腕,脚踝……越是命门之处,越是容易感受到痛的地方; 伤便越明显。
到最后; 他周身衣袍浸满血。
后的人间传闻常说,落花台被烧成焦土之后; 因为烧死太人,浸太血; 以至于所有那里流经的河流; 进山时水『色』青白; 流出时就成赤红; 蜿蜒整个葭暝之野。自那之后; 葭暝之野就连风里都带着一点枯焦血味; 像锈蚀的冷铁。
但没有人知道,那被风吹满旷野的血味其实自于灵王。
***
如意识『迷』蒙的混沌能算一场觉; 那乌行雪便在落花台里睡一场漫长的觉。
等他睁眼醒,那场大火已经熄很久; 十二里落花台烧无可烧,只剩他一人。那些前施法扑火的仙门人早已散去,曾经声名远播的山市在百姓口也只剩唏嘘。
乌行雪将衣袍上的血迹隐; 旷寂的山道里走出时,依稀看见远处的城郭。城外有些茶摊酒肆,支着长长的竹竿挂着灯笼和笙旗。上面的字样“岁宁”变成“清河”。
只是“睡”一觉,却仿佛换人间。
他在山外的岔道上碰到一群百姓,男老少都有,跟着一辆负着重货的牛车,在山走得小心翼翼,边走还边四张望,似乎生怕道旁蹦出点魑魅魍魉。
坐在牛车板沿上的一个姑娘眼尖,穿过山雾一眼瞧见他,先是吓一跳,又惊道:“这落花台居还有敢独行的人?”
那吱呀慢行的牛车戛一停,那群人纷纷停,朝他看过,惊疑不定。他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嗡嗡不歇。赶车的人身形结实,腰间还配刀。
那人盯着这边,『摸』着腰间的刀问道:“这位子何处,怎一个人行在这山道上?你难道不曾听闻过落花台天火?”
那个眼尖的姑娘在旁补一句:“子是外乡人的?这山里早前出过事的,有邪魔作祟!”
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有人指指头顶苍茫一片的云天,说:“也不知是哪里的邪魔,估计是罪孽深重又格外难对付,引得上面都看不去,降天火罚,烧不知少日子。”
“那火烧起的时候窜得可!数十里外都能看见这里一片红。好人听到哭声。那真是……怨气滔天。那浓的怨气散不快,所以这里很容易出事的!”
“对对对!经常有人说在这里看见冥火,还有许吓人东!”
“一个人这里实在危险,这附近城镇的人往都是凑堆的,跟着拉货的车马或是会些术法的人,子你……”
“子?”
那些百姓七嘴八舌地说好一会儿,却迟迟得不到回应,终于忍不住小声猜测道:“难不成他听不见?”
那时候的乌行雪确实听不太清。
他周身余痛未散,五感僵顿。那些百姓的语落在他耳里像隔着山海,模糊成片,他听得最清楚的,都是那些反复言之的词,说的是落花台作祟的邪魔和怨气滔天的哭喊。
他在凉寒的山雾里站着,静静听着那些广为流传的。
还是那眼尖的姑娘,否一句:“应当不会,他瞧着不像……”
“不像什?”
“不像是听不见的人。”
……
他甚至不像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同灰扑扑的山道格格不入。他一身雪『色』,在赤红山石和陡峭悬崖的映衬,苍白得像山里的冬雾,仿佛阳一照就散。
那姑娘车板上跳,壮着胆子朝这走几步,试探着问道:“子你是要去哪里?若是顺道,可以跟着我们一块儿……子?”
她提音调叫两声,才见对方怔回神,动动唇答道:“……北边,无端海。”
那声音应当是很好听的,却像是很久没口,带着极为轻微的沙哑。
但依旧不妨碍好听。
其他人见他答,也慢慢放一些惊疑戒备。赶车的人拍拍牛脊背,扶着腰间的刀跟过,道:“无端海?也算是顺道吧,渡口就在那个方向。子既敢独行,少会一点防身之术吧。若是会,一会儿同行就走在外沿。你可有带刀剑?”
那位子身量比他还要一些,他说时总要微微抬眼,所以没注意到其他。他问完这句,才朝对方腰间瞥去,就见那里只挂着一个铃铛模样的白玉坠。没有佩戴任何利器。
他愣一,才听见对方答道:“我没有剑。”
***
曾经的灵王懒洋洋的,手里不爱拿东。他宫府里那两个小童子又爱嘟囔,经常跟前跟后地问他要活干,仿佛他们如派不上大用场,就没有理由长住仙都似的。
于是每每带那两个小童子人间,他都会让他们帮忙拿着剑,还给那两个小不点取个诨名,叫“抱剑童子”。
若是小童子不在,那柄剑便常常佩在腰间,于那白玉梦铃同在一边,行走时会轻轻相磕发出响动。
曾经他去南窗,还未落上屋檐,院里的人就会抬起头看向他。
那人说:“早就听见琅玉声响。”
他问:“这灵。有早?”
那人道:“一出坐春风便听见。”
……
如今,他没有童子叽叽喳喳跟前跟后,也没有谁会等在院里,听着玉响早早抬头。
那柄剑劈完神木灵魄后,随着满地的血和散去的仙元,化回最初的模样——裹着碎枝的白玉精。
他两手无物,腰间空空,不会再有剑。
***
那赶车的男子和那姑娘走到近处,终于透过山雾,看到他脖颈一侧大片的灼伤。
那姑娘倒是心软,倒抽一口凉气叫道:“你在流血啊!”
她浑身『摸』找一,掏出一块干干净净的布巾,掏一点『药』粉撒上递过说:“这大的伤敞着很疼的,这『药』粉是城里仙门的人给的,你拿着捂——”
她说到一半就顿住,那个赶车的男子猛地拽住她。他们的目光落在乌行雪脖颈的伤口上,眼睛渐渐瞪大。
那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着。弥合间,丝丝缕缕的黑『色』烟气缠绕在伤口处,也缠绕在乌行雪身上……
这些百姓大概受过苦害,所以一眼就认出。他们猛地刹住步子,凝滞一瞬,便惊声叫道:“邪魔!你……你是!”
“他是邪魔!!!”
“快跑!有邪魔!”
山道由静变『乱』只是一瞬间的事。
一瞬间,牛马嘶鸣,人群如溃堤。
一瞬间,所有人都惊恐尖叫着落荒而逃。
乌行雪听着他们尖叫,看着他们消失在山道尽头,清晰地记着他们仓惶回头时的眼神,那里面满是惶恐、不安、畏惧和厌恶。
他在归于死寂的山道上站很久,弯腰拾起那块沾『药』粉又掉落在地的布巾。
他将布巾搭在峭壁的枯枝上,最后看一眼曾经人语喧嚣的落花台,孤身往北去。
***
那个姑娘问他可有要去的地方,他静默很久才给回答。
他确实有一个地方要去,就在无端海的尽头,叫做苍琅北域。
神木一剖为二的灵魄需要一个地方安置,他遍世间各处,只有那里最为妥当。
但那又是此时的他最不去的地方。
他还不适应身上逸散的邪魔之气,不善运转,不会掩盖。
他能象任何人看到这样的他时会有何反应,半如同方才山道上那些人一样,尖叫着逃离或是刀剑相向,带着畏惧、厌恶或是恐慌……
他也能象与任何旧故人相逢的场景,象再碰到仙都之人时,会是如何的景象。
唯独象不萧复暄。
***
那一年是清河初年。
乌行雪去到无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