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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飞卿来到女子对面位置,在蒲团上盘膝而坐,说道:“意料之中,只是按理来说,如今的紫府客应该不是你的对手才对,可你为何要手下留情?”
女子沉默不语。
旁人可能不知,但颜飞卿这位正道第一大宗掌教一定知道,她如今已经恢复了先天境的修为,甚至距离重新踏足归真境也只剩下一步之遥,否则师门也不会放她离开山门,更不会让她继续稳坐羽衣使的位置。可她在见到李玄都的那一刻,却鬼使神差地将自身修为压制到抱丹境,然后两人堂堂正正地打了一场,最后她“愿赌服输”。
颜飞卿将手中的白尾拂尘放在身旁,继续说道:“吾知所过矣,将改之。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女子微微皱眉,问道:“颜掌教打算如何去改?难道是扶持晋王?”
颜飞卿摇头道:“权宜之计罢了。”
玉清宁将双手置于古琴的琴弦之上,缓缓说道:“当年帝京一战之后,这架七弦琴的七根琴弦皆断,如此修复了三年,也不过续好三根琴弦而已。如今的天下就像这架‘九天玄音’,毁坏只需一夜功夫,可修补却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的时间。儒家亚圣云:‘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天下二字,亿兆生灵,系于鼓掌之间,望慎之。”
颜飞卿望向玉清宁,郑重道:“玉姑娘所言极是,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去见一见这位紫府客。”
玉清宁伸手抚过那四根已断的琴弦,一时间有些戚戚然,长叹一声,“我见他时,他曾说过当今天下的同龄男子中,唯有你一人能入得他眼,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那么你要见他,我也不应阻拦。只是劝你一句,莫要为难于他。”
说话间,玉清宁屈指一弹,一点灵光飞入颜飞卿的眉心。
颜飞卿再次稽首一礼,然后起身离开烟雨楼。
在颜飞卿走后,十六盏明灯又依次熄灭,使得殿内再次变为漆黑一片。
黑暗之中,玉清宁抬起头,轻轻叹息一声。
第八十章 妖女宫官
龙门府中最为知名的客栈自然就是龙门客栈。
今天龙门客栈来了位女子,看装扮像是个大家千金,丹凤眼眸,眉黛如画,身段婀娜,妩媚天然,梳着少女的垂挂髻,又带出几分青稚,不似人间俗物。
如此消息,自然很快便传遍了繁华的龙门府上下,引得无数浪荡子猎奇而至,差点把龙门客栈的门槛踏破。来人之中自是不乏花丛老手,甚至是见过大世面之人,可都没见过这般美丽的女子。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此女子仅次于大名鼎鼎的苏仙子,也有人说,这等女子比苏仙子还要动人几分,两伙人一语不合之下,差点就在客栈里动起手来,还是另外一伙人做了和事老,这才给劝下。
这位来自外地的女子对于众多浪荡子弟无动于衷,将一切指指点点和评头论足都视作无物,自行其是,大有坐镇一方的将帅风度,与寻常扭捏含蓄的女子相比,的确是大不一样。
这个世上从不缺乏色胚,像颜飞卿那般视女色为无物的男子终究还是少数,如此美色在前,这些浪荡子们怎么忍得住?只是在几名心怀不轨的浪荡子想要付诸于行的时候,只是被这位美貌女子轻一指,几人便立时都变成了瞎子,于是看美人、看戏的、看热闹的,统统都消失不见了。
毕竟美人再好,哪有自己的性命重要?再在这儿碍眼,就不怕被挖出眼珠子?要知道那几个变瞎子的倒霉鬼中,可是有一位货真价实的玄元境高手,要不也不敢生出抢人的心思,如此高手尚且受不得一指,这位女子的的修为又该有多高?
这也印证了一个说法,鲜艳的花朵,要么是本身带刺,要么就是周围有毒蛇环伺,哪有那么容易采摘?
入夜之后,白日里人声鼎峰的客栈变得空空荡荡,女子给了掌柜两锭十两的雪花白银,只留下一盏灯后,客栈掌柜便眉开眼笑地揣着银子离开了。在这之前,整座客栈的客房都被女子以高出正常房价十倍的价格包了下来,堪称是一掷千金的王侯气派,所以此时的客栈中就只剩下了女子一人。
女子孤身坐在一张八仙桌前,桌上一盏孤灯,仅仅是一个背影,就能让阅女无数的男子花了眼。
“宫姑娘,你今天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就不怕引来颜飞卿?”在女子身后传来一个清冷嗓音。
女子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只是道:“若不是为了引张先生出来,小女子也不会抛头露面,出此下策。”
来人绕过女子,坐到她对面的位置上,轻声道:“恭喜宫姑娘更进一步,踏足归真境。”
女子正是牝女宗宫官,在人才辈出的少玄榜上,也仍是占有一席之地,当年她与慈航宗的苏云媗并列齐名,一人是正道仙子,一人是邪道妖女,自然时常被江湖中人拿来相提并论。只是后来苏云媗率先一步踏足归真境,再加上玉清宁横空出世,而宫官却迟迟不能踏足归真境,甚至久不在江湖现身,于是又成了苏云媗和玉清宁被并称为正道双壁,妖女宫官则渐渐不闻其名。
恐怕没人想到,她竟会出现在龙门客栈之中,白天那些登徒子也万万想不到这名女子就是凶名赫赫的宫官,要知道前不久的龙门镖局惨案,就有传闻说是这位妖女所为。龙门府如今提及牝女宗妖女,都可让小儿止啼,如此凶名昭著,谁还敢来送死?嫌自己活得长了不成?
至于被牝女宗下任宗主宫官敬称为张先生的男子,身份也是不俗,正是张琏山之族兄张鸾山,曾经差一步便能接任正一宗的掌教大位,虽说如今已是无望掌教大位,但他在正一宗中仍是支持者甚众,就算如今的新任掌教颜飞卿,也经常问策于这位张师兄,可见其超然地位。
一豆灯火跳跃,使得人影绰绰。
张鸾山缓缓开口道:“套用江湖上的一句俗话,宫姑娘的大名,可谓是如雷贯耳,张某久闻矣。”
宫官微笑道:“这次惊动张先生大驾,是有几件事不解,想请教张先生。”
张鸾山淡淡一笑:“宫姑娘可以问,但我不一定能‘教’。”
宫官不以为意,开门见山道:“周听潮之事,我有所耳闻,如今周听潮的女儿被人救走,不知张先生知否?”
张鸾山点了点头。
宫官本就不是客气的人物,径直问道:“那救人之人,张先生可知晓其根祗来历?”
宫官刻意咬重了“根祗”二字。
张鸾山直接摇头道:“我无法答你。”
宫官点了点头,心中有数,接着问第三个问题:“我曾听说,在帝京一战之前,张先生曾经与颜掌教有过一番彻夜长谈,意图劝诫颜掌教不去帝京,是否有此事?若有此事,是否张先生另有隐衷?”
张鸾山猛然加重了语气道:“不管这件事是有是无,都涉及本宗内务,非是宫姑娘可以妄言。若是宫姑娘非要知道不可,那就请姑娘去问我正一宗掌教颜飞卿,由掌教决定是否告知姑娘。”
宫官怔了一下,接着深深看了张鸾山一眼,说道:“承教。”
张鸾山问道:“还有呢?”
宫官问道:“请问张先生,张先生与救走周听潮女儿之人,是否相识?”
张鸾山坦然答道:“相识。”
宫官再问道:“既然相识,能否告知此人的行踪?”
张鸾山没有直接回绝,只是说道:“我的确收到了族弟琏山的来信,信中曾提到过此事,但是我也不知道他人在何方。”
宫官是何等心思灵巧之人,张鸾山这番话中透漏出张琏山,已经是不教而教,不由展颜道:“受教。不过小女子还是多嘴问上一句,张先生就不怕我对此人不利?”
张鸾山摇头笑道:“今日与宫姑娘说这些话语,自是知道宫姑娘不会如此做。”
宫官这位牝女宗下任宗主未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
张鸾山低头望着幽幽灯火,轻声道:“酒尽灯残夜二更,打窗风雪映空明。驰来北马多骄气,歌到南风尽死声。海外更无奇事报,国中惟有旅葵生。不知冰冱何时了,一见梅花眼便清。如今太平气象已尽,乱世气象已生,怕是在今后的几十年中,天下间又要起波澜纷争,到那时候,是英雄用武之地,却不是黎庶安居之时,太平宗封山,静禅宗封寺,都与此事有着莫大干系。颜飞卿也好,宫姑娘也罢,你们想要救天下也好,亦或是想要成大事也罢,到头来还是要天下太平。”
“一清天下还太平,如此方是无忧。”
“一剑劈挂见青冥,如此方是清明。”
“心怀天下,方是胸襟,太平宗和清微宗能够与佛道两家祖庭并列齐名,不是没有理由的。只是不知道我此生还能否见到有人手持三尺青锋,一剑转战三千里,一剑可挡百万师,一剑光寒十九州。”
“天下之事千千万,终是一剑了之。”
宫官之所来见张鸾山,其实也是为了能在张鸾山处略略了解虚实。然而,一番问答下来,却如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宫官第一次领略了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受,一时怔在那里。
张鸾山笑着起身离开龙门客栈,宫官下意识地起身相送,望着他的背影,只觉百感交集。
待到张鸾山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后,宫官收回视线,望向头顶的一轮皎皎明月,冷不丁皱了皱眉头,她有些后悔今晚来见张鸾山了,更恼火于自己的心境竟是因为张鸾山的一番话语而有些破天荒地不宁。
女子有些恼火地冷哼一声,强自压下这股极为罕见的情绪,眯起一双丹凤眸子,轻声自语道:“天下太平吗?”
第八十一章 练剑练拳
当周淑宁醒来的时候,发现李玄都正在院中练拳,胡良就坐在一旁,看着李玄都练拳。
小丫头不懂拳,也没练过拳,但她看李玄都练拳,有种很不一样的感觉,双臂一张,好像要把天地揽入怀中,贴身一靠,好像要把那门外的青山一肩撞倒。
自古以来,穷文富武。
以前的李玄都不敢称富,但真的不穷。所以除了练剑之外,也曾练过拳,不过因为算不得大道正途的缘故,只是不求甚解,如果说他的剑道已经出神入化,那么他的拳道就只能勉强算是登堂入室。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已经坠境,可跌落的只是境界,万没有因为跌境就把剑道拳术忘了个一干二净的道理,所以如今的李玄都,无论是剑道和拳道,都可信手拈来,只是少了足以匹配支撑的境界,徒有其形而无其实。
小丫头不知道,此时李玄都所练的这套拳其实大有来头,号称万拳之祖,乃是前朝太祖皇帝所创,故名太祖拳,又名三十二势拳,共三十二式,其中拳招拳架倒是平常,关键是拳意极为出彩,铁骑凿阵、攻城掠地、一扫天下,涤荡污泥浊水,气吞万里如虎。
寻常武夫练拳,学会这三十二式拳架不难,可想要连出些许拳意,那就千难万难了,所以练到最后,就是徒有其形而无其神的结果,难免变成路边的大白菜,不值几个铜钱。
李玄都早些年练这套拳法的时候,同样是不得其神,只是在他经历过江北之事后,对于其中的拳意却是有了几分触类旁通的感悟,待到他去西北游历,参与帝京一战,最终一人连战三人,对于这套拳法的拳意领悟,大概已有四五分,算不得宗师人物,但也可以算是登堂入室,这便是小丫头看他练拳感觉不一样的原因,不是李玄都出拳力道吓人,而是因为拳中蕴含有拳意。
察觉到小丫头之后,专注练拳的李玄都并未停下,仍是按照三十二路拳法来回走拳。若是让一个寻常抱丹境武夫来看,恐怕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甚至只会觉得是一套花架子,但站在场外的胡良却知道这一拳一式中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摧碑碎石也为不过。
起初,李玄都走拳极慢,几乎就如垂垂老矣之人练拳,但接下来速度却是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呼啸起风,以至于站在场外的小丫头只能看到一道道残影。
李玄都的拳势猛然一停,左脚往下狠狠一踩,落脚处青砖尽碎。
若是拳势极致,号称“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周身关节、骨膜炸响,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他没有动用丝毫体内气机,只是单凭自身的体魄,全身上下散发着几如实质的血气,每一个动作,都带出呼啸风声,每一拳打出都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扯动天地元气。
如果换成一位归真境的纯粹武夫,血气直冲霄汉,恐怕就连天空中的浮云被一冲而散。只是李玄都的体魄还不能达到如此地步,就算他在归真境时,也是如此,他此时更多还是借助练拳来修炼从陈孤鸿处得来的“人仙炼窍法”,以此凝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