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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天涯听苑良玉声音叫得甚是紧迫,显非作伪,不遑多想,急忙伸手推开暗门,一闪身便走了出来。烛光下但见一个黄衫少女左手拿着厚厚一卷雪白的宣纸,右手扭住苑良玉耳朵,正自东张西望的四下找寻,却不是大小姐苑良姝是谁?
叶天涯咳嗽一声,硬着头皮说道:“大小姐,我在这里!”
苑良姝猛吃一惊,转过头来。她虽料定弟弟房中有人,却不知具体藏身所在,冷不防忽见大床后走出一人,正是小牧童“叶重”,大感意外,一愕之下,失声道:“叶重,果真是你!”
叶天涯上前打了一躬,道:“拜见大小姐。”
苑良姝美目流盼,望望叶天涯,又望望乃弟,哼了一声,将手中宣纸摇晃了两下,冷笑道:“原来是你这位‘叶大秀才’在偷偷摸摸的替良玉做功课啊。其实我早该猜到了。嗯,这一手好字的主人果真是你!”
叶重内心有愧,无可辩解,讪讪的垂首不语。
苑良玉耳朵被扭,只痛得涕泪交流,鬼哭狼嚎,一叠声的急叫:“好痛,好痛,痛死我啦!阿姊放手,放手吧!啊唷!”
苑良姝一声叹息,这才松手放开苑良玉的耳朵,将一张俏丽的脸庞转了过来,凝视着叶天涯,问道:“叶重,你这般替我弟弟做功课,有多久啦?”
叶天涯一怔,烛光照耀之下,见苑良玉低下了头,不敢作声,再看苑良姝时,见她秀眉微蹙,俏脸上隐隐有一层怒气,风致端严,莫可逼视,哪敢半点隐瞒,嗫嚅道:“快三年了。”
苑良玉哭丧着脸,点了点头,也道:“不到三年。一共两年零十个月。”
苑良姝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叶天涯和苑良玉二人脸上转了几转,沉吟道:“叶重,听说你自个儿改名叫‘叶天涯’,是也不是?”
叶天涯听她语气不善,愈益心中惴惴不安,道:“是。”
苑良姝俏脸上犹似罩着一层严霜,冷冷一笑,道:“孟夫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与人以为善。叶大秀才,你这般做,倒是很够义气,对不对?帮着小少爷做功课,既拍了主子马屁,又乐于助人,对不对?”
叶天涯生平直至今晚,才首次见到这位自己心目中敬如天仙的千金小姐背诵文章,也是首次见她训斥乃弟,生嗔着恼。抑且她所读的正是自己所抄的“孟子。公孙丑”内容,只是她声音清脆,听来犹似珠落玉盘,动听之极,不觉听得呆了。
霎时之间,书房中鸦雀无声,苑良玉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苑良姝轻轻吁了口气,缓缓伸出手来,将那卷宣纸递在叶天涯身前,冷冷的道:“叶秀才,这些是你自己写的东西,还是你自己拿去罢!”
叶天涯登时眼前一亮,只见苑小姐一只纤纤素手洁白如雪,晶莹如玉,和她手中那卷白如玉雪的宣纸竟无分别,心头一阵迷糊,一阵慌乱。
他惶然失措片刻,忙即镇慑心神,灵台清明,暗想:“错便错了,一味辩解复有何益?何况君子闻过则喜,坦然以对,以后诚心改过便是。”
言念及此,伸手将宣纸接过,昂然道:“大小姐,这件事确是我做错了。我这般做,其实耽误了小少爷,并非帮他。是打是罚,一凭处置!”
苑良姝见这小小少年突然间似乎变了一个人,神情轩昂,一呆之下,脸色稍和,道:“你既已知错,打罚却也不必了。不过,你且说说看,除此之外,你还错在哪里?”
叶天涯想了一想,又道:“于友道也是大大有亏。”
苑良姝听了这句话,眼中一亮,容色便霁,点点头道:“不错!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能领悟到这些道理。嗯,你今年一十四岁,良玉一十五岁,你俩也算是自幼在一起的玩伴,理当一起努力、共同进步才是。叶大秀才,我可不想舍弟结交损友,误入歧途!”
叶天涯一怔,讪讪的很是不好意思,忖道:“大小姐言下之意,是把我当作她弟弟的一个损友,害得她弟弟堕入邪道。叶天涯啊叶天涯,你这等人品,怎配得上苑家姐弟?”
苑良玉在旁斜目偷睨,这时也揉着耳朵,小心翼翼的陪笑道:“阿姊,您别生气了。我,我也知错了。从今以后,我保证再也不让天涯替我做功课啦!”说着嘴角向叶天涯一努,又道:“天涯,你可以回去啦。记住,以后不要再替我做功课啦!”
苑良姝径不理乃弟,只将一双妙目望定叶天涯,悠然道:“看来这几年你这个‘少年才子’的确十分争气,读了不少书,懂得做人道理。一个牧童,已非复吴下阿蒙了!”
叶天涯听得大小姐称赞自己,甚是高兴。
苑良姝斜了乃弟一眼,又道:“叶重,适才良玉之言,你可记得?”
叶天涯一呆,道:“什么?”
苑良姝又向他望了一眼,淡淡的道:“良玉说,请你记住,以后不要再替他做功课。怎么,难道你没听见?”
叶天涯脸上一红,道:“大小姐,我记住啦。”
苑良姝浅浅一笑,道:“过不了几年,你便可以自食其力,不必再寄人篱下了。”顿了一顿,又道:“时候不早了,你且回去休息罢。”
叶天涯躬身道:“是。”转身下楼而去。
他走到楼梯口之时,兀自听得背后苑良玉的声音:“阿姊,你别生气,弟弟当真知错了。从今而后,我一定会自个儿做功课……”
那晚被苑大小姐教训一番之后,苑良玉果然不再让叶天涯替自己做功课了。
数日后苑家老爷访友归来。叶天涯听从尹老学究吩咐,前去书房拜见,叩谢苑老爷提携栽培之德。
苑老爷听说这小牧童答应后年前去应考,更有投效之意,很是欢喜,好好勉励了几句。
自此叶天涯仍是日间读书牧羊,玩耍嬉戏;夜间习练拳剑,打熬气力。
如是过了两年,叶天涯已经一十六岁。他身材渐高,喉音渐粗,面目俊美,却已长成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
正月元旦刚过,苑良玉和叶天涯便即得到讯息,县里拟于下月初十举行考试。要求所有应试童生务须准时到达云云。
两年来,苑老爷常常远游,似乎乐此不疲,有时累月不归。府中上下俱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奇。因此督促苑良玉发奋攻读之事,便由苑大小姐一力承担。
在“严姊”监督之下,苑良玉倒也进步极快。叶天涯每每与之闲谈,均觉得这位小少爷见识才学,也是与日俱进。
而叶天涯这时除了闲来读书之外,更无别事。只因他已不再是牧童了。
原来去年重阳节后一天,苑良姝自父亲口中得知叶天涯即将和自己弟弟一起应考之后,便即另派一个名叫“阿兴”的小厮,接替了叶天涯“牧童”的位子。
当时叶天涯争执不过,便即来到花园之中,求见苑良姝,道:“大小姐,你派阿兴放牧,我做甚么?”
苑良姝正自闲坐在菊花亭中,臂倚栏干,望着池中金鱼,回眸笑道:“怎么阿兴没跟你说清楚吗?从此刻起,你叶天涯已不再是苑府牧童了。”
叶天涯道:“阿兴是这么说的。可是,这是为甚么啊?”
本周因小孩小升初上学之事,颇为头痛。无心创作,以致耽误了更新。歉甚。差幸并未签约,好饭从来不怕晚,嘿嘿!
五、香消玉殒 二
五、香消玉殒(二)
其时夕阳如血,黄菊似金,亭畔池水映得苑大小姐一张粉脸红彤彤地,宜嗔宜喜,亦娇亦艳,清丽不可方物。
她见叶天涯满脸不愉之色,嫣然微笑,摇头道:“你并没做错甚么,不必瞎猜。而且,你替苑家牧羊已有七年之久,一直勤力。不过,现今你已长大了,自然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等着你。牧羊之事,就不必再提了。”
叶天涯皱眉道:“还有甚么更重要的事情,便请大小姐吩咐。”
苑良姝淡淡道:“昨日我爹已将你和良玉一起应考之事说了。因此本小姐觉得你还是专心读书要紧,莫要耽误了功课。至于其他的事情,暂且不必理会。”
叶天涯一呆,皱眉道:“难道大小姐想让我吃白食?那怎么成?”
苑良姝抿嘴笑了笑,道:“很好,读书之人,果然有些骨气!这样罢,如若你不想吃白食,便多来和我弟弟切磋学问,钻研疑义。总之本小姐心意已决,你这个牧童,就此改行大吉罢!”
叶天涯原本对阿兴取代自己之事愤愤不平,这才气冲冲的前来理论,意欲夺回牧童之位,此刻听了苑大小姐之言,不禁搔了搔头,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苑良姝见他张口结舌,抓头搔耳,神情说不出的滑稽,忍不住格的一声笑了出来,犹似花枝乱颤。也不知她想到什么,竟尔笑个不停,直笑得弯下了腰,伸不直身子。
花园中的丫环小桃在旁也看得莫名其妙,暗暗纳罕,心想自己服侍小姐这么久,从来见她都是娴雅守礼,端庄自持,何曾这般放肆嬉笑过?
亭外石阶之上的叶天涯自然也是首次见到苑大小姐这般开颜欢笑。夕阳下抬头一望,但见她一笑之下,宛如一朵白菊花儿忽然盛放,说不出的明艳动人,抑且声若银铃,既柔且脆,宛转悦耳,又觉一阵阵淡淡香气不住送来,却不知是园中的花香,还是苑小姐身上的芬芳?
他不由得心中一荡,随即脸上一热,很感羞涩,急忙将头转了开去。
须知其时叶天涯已一十五岁,少年人情窦初开,已知欣赏女子的美色。更何况苑大小姐方当妙龄,体态婀娜,容颜娇媚,肤色白腻,当真是美艳绝伦,任何男子见到,都会情不自禁的多看一眼。
苑良姝笑了一阵,猛地省起,心觉不妥,忙即伸袖掩住了樱桃小口,俏脸生霞,缓缓背转身去,嗔道:“话已说完啦。你还留在这儿干甚么,还不退下!”
叶天涯也觉不妥,急忙躬身告退,匆匆离去。
打从那日起,叶天涯便成了苑府中的一个闲人。三个月来,除了在苑大小姐监督之下,偶尔和良玉少爷一起读书临贴之外,再无别事可做。
年初一拜年之时,苑老爷当着全家之面,宣布苑良玉和叶天涯一起应考之事。众婢仆听了,啧啧称奇,艳羡不已。
正月十六清早,尹老学究派了一个小僮来到苑府,把叶天涯叫到书院,少不得又叮嘱一番。
老夫子言道,苑老爷年前便已安排妥当。等到出了正月,即行安排叶天涯和良玉少爷同去县礼房报名应考。
待得好容易从书院辞出,已是辰牌时分。
叶天涯一面想着尹夫子之言,一面在镇外漫步。眼见红日当空,四野无人,道旁仍有不少积雪未融,春寒料峭,寻思:“再过半月,我便可以去县城了。不知道城里是甚么样子?”
又想:“也不知慧空师父怎么样了?他老人家若是知道我练成了‘混元一气功’,一定很高兴。只不知老师父喜不喜欢让我读书做官?”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得远处一人叫道:“天涯,天涯!是你么?”
叶天涯循声望去,见是一个矮胖少年向自己招手,正是一向要好的游伴夏正礼,忙即大声应了一声,快步迎上。
两人相互奔近。夏正礼气喘吁吁的道:“天涯,我是专程来向你和良玉辞行的。良玉说你一早便被老夫子叫去啦,没想到在这儿遇见。”
叶天涯奇道:“适才你说甚么‘辞行’。怎么啦?”
夏正礼叹了口气,道:“其实过年之前我爹便已跟尹老师说过了。他要带我出门,到凤阳府投奔我二叔,帮我谋个差使。唉,我也不读书啦!”
叶天涯一呆之下,立时恍然:“啊,是了,以前听你说过,你有个堂二叔在府衙里做师爷。你真的要去投奔他么?”
夏正礼双手一摊,叹道:“是啊。你也知道我脑子笨,读书不成,不像你和良玉,都是少年才俊,前途无量。再说,咱们农家子弟,读书识字的能有几个?幸亏你是自个儿争气,又兼遇到苑老爷肯出钱帮你,要不然,只怕你还不如我哩。”
叶天涯深以为然,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只是你走之后,哥儿几个算是都散得干干净净啦!”
他二人对望一眼,一齐摇头叹息,不约而同的想到几个年龄相若的玩伴之中,郭昆、吕远二人俱已辍学半年,郭昆在家务农,吕远则去了县城,随父贩卖茶叶。今日夏正礼这么一走,五人之中,便只剩下苑良玉和叶天涯二人了。
至于尹老学究书院中的其他学生,或性情不投,或年纪尚小,自然也玩不到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