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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俭已经换回了绯色官服,但行走起来,还有种军中的凌厉之气难改。
他走过来坐下,喝了一盏茶后才带着幽幽抱怨道:“旁人就算了,唯有姜侍郎,是最不能说我缺值的——若非姜侍郎在朝上提出的那‘新宗属关系’条例,我怎么会耽搁到如今才回京?”
去年十一月,师父苏定方都已经带着百济(前)义慈王回京了,他却还得留在百济。
原因便是,眼前这位调侃他旷工一年的姜侍郎。
裴行俭心有戚戚焉:什么叫‘恶人先告状’啊,若非你在朝上提出大唐对属国‘统’而不‘治’的问题,朝廷没有后续一系列的条文发往熊津都督府……我早回来了啊!
姜沃莞尔,以茶代酒敬他一杯:“是,还要多谢守约在新罗和倭国,替我们‘一类属国’的安置进行具体试点。”
*
时间门回到显庆五年七月。
姜沃在李勣大将军主持的尚书省大会上,提出了一个对属国‘统’而难‘治’的问题。
等大朝会的时候,尚书省就作为一个大的议题,拿了出来。
彼时朝中已经确定要‘倭国’变成‘属国’。
那‘属国’要如何治理呢?
“这些年来,大唐与属国的关系,基本只维持在‘朝贡’和‘册封’。是形服而心犹未化。”
直白来说,有的甚至只维持一个名义。
姜沃拿了吐蕃来举例子:“吐蕃亦在贡表中称臣。”因出使过吐蕃,还曾拿此事亲口问过禄东赞,因此姜沃记得很熟。
“陛下登基之初,吐蕃就派使臣前来,送上赞普亲笔贡表:天子初即位,下有不忠者,臣当勒兵赴国讨除之。”'1'还献上许多金银珠宝。
“只观此贡表,看其贡物,当真是言辞恳切恍如持节忠臣,其心天地可昭。”
然而这些年,吐蕃背地里却是小动作不断,寇吐谷浑边犯大唐界,挑动其余属国谋反——都是吐蕃干过的事儿。
*
彼时朝上便有朝臣提出——
不是不愿意‘统治’。
而是真没那个条件。
广地劳民。如今大唐本土的子民都不够,是绝不可能迁人去外地的(除非流放)。不但不能迁人出去,每每征战后,还会内迁一部分子民。
那就导致了,哪怕灭国后,也只能是依旧靠当地人治理当地人。难免得其民,却不足以使令其民,以至于叛乱频发。
越偏远的羁縻州,朝廷掌控力就越弱。
若是属国叛乱太频,也不能每回都大兵征伐,有时候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不能为了真的‘治’这些偏远之地,就伤及国家根基吧。
*
“那就给属国分类如何?”
姜沃心中也清楚,以现在的大唐,要想真的又‘统’又‘治’其下所有属国,根本不现实。
比如西域有些还不如一州之地大的属国,专门去‘治’他们也没啥用。本来人家就绝无叛唐的实力和野心(当然,大唐若是没了他们很快就会去抱新的大腿)。
再比如此时的吐蕃,也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再被大唐‘治’住的。
这种就先统统分到二类属国里,走原来的‘朝贡’和‘册封’宗属关系——对方给大唐面子称一声宗主国朝贡,大唐也给对方面子,回以册封。
重点是一类属国。
是有一定实力的,与大唐更近的,‘治’后才能长久安定的附属国。
这种属国,就不能放任它们只走个名义上的朝贡,平素对其国内政事不闻不问,消极管理。
若是如此,就会像高句丽一样,哪怕被打下来,这些年也一直叛乱不断。
而之前的宗属关系,甚至还允许属国来大唐学习先进文化技术,以丰本国。
这相当于给予了他们属国的优待,但他们又不履行属国的义务——如此这般赔本买卖,姜沃觉得实在是不划算啊!
治理的经验是要不断通过实践积累的。
因此,姜沃提出,以‘新罗’和‘倭国’这两个属国,作为‘一类(应统且治之)属国’的试点地,推行下新的,以大唐根本利益为核心的‘宗属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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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再次布置作业——五品以上朝臣都要写策论,群策群力。
而姜沃很多时候都在感慨:比起朝上这些腹黑老狐狸,她这个人,真是善良、正直、温和的五好官员!
比如姜沃想的法子,是在当地设置‘都尉’‘译令’等官职,能够了解属国内部的政治经济,以及王权更迭等大的国家变化。
再比如编当地民数,统计户籍,又或是让属国行大唐律法等‘正经统治’法。
而朝上那些老狐狸,一出手就是类似于‘送子弟入质’的卡脖子政策。且还不只要求王族子弟入质。他们听说新罗和倭国,都有历代为官的大家族后,就决定:来,把这些人家的子弟也送进大唐来,族均一个进修学习的机会。
有子孙在唐朝做人质,想叛唐的时候,是不是得掂量一下?
还有提出‘君王亲朝’的——不要每次都派个使团来就完了,为表属国的忠心,君王每三年亲自朝贺一次不过分吧?
令属国君王亲朝,也是为了震慑和敲打:若是私下谋划着什么的君王,如何敢应诏亲自入唐朝贺?
姜沃听着这些老狐狸在朝上,
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如何更好地掐住属国的七寸,好令其心身服心服。
心道:啊,你们政治家真可怕,心真黑!
完全忘记了,自己才是提出‘新宗属关系’,以及一类属国二类属国的人。
*
此番朝论,最终形成了‘一类属国’的十二条例。
公文是九月里送到原百济,现大唐熊津都督府的。
其中关于建立属国‘都尉府’,安排朝臣等吏部工作的条例,共有五条。
于是原本打算十一月份跟着师父一起回国的裴行俭,因身为吏部侍郎,被迫留在异国他乡加班。
日常坐船辗转于新罗与倭国。
连大唐新岁那日,都是在新罗过的。
最要紧的是,吃的还不好。
饶是裴行俭武将出身,平素不怎么讲究衣食住行。但过年都没吃上顿好的,还是不免有点委屈。
颇觉月是故乡明。
至今年二月,新罗与倭国的‘都尉府’初见雏形,裴行俭方还。
结果一进门,就看到让自己异国漂流过年的‘元凶’,悠哉如云,坐在山茶花下,还带笑问自己为何‘缺值一年余。’
裴行俭长叹:唉,这世道人心,怎么变成这样了?!
第138章 安安的功课
二月的天;春寒料峭。
姜沃从马车上下来时,只见天边乌压压的云。想来今夜不是下雨就是下雪。
她刚进门,便与臂弯搭着一件披风的陶枳遇上。
“姑姑。”姜沃上前道:“这么冷;姑姑何必出来接我?”
陶枳将厚绒披风给她披上,好似姜沃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小姑娘一样,总要提醒她多穿一些:“春捂秋冻;我瞧着变天了;就顺手拿了件厚衣裳出来。”
说完后;陶枳又自己笑着摇头道:“人老了,总是爱多操心多唠叨。”
姜沃微微抿唇,没有说话。只是把从马车上带下来的手炉,塞到姑姑手里。
姜沃还记得;安安满月后;她把安安从宫里抱走。
也是那一年,姑姑从宫正司离开,出宫来陪着她一起照顾安安。
一晃已经九年过去了。
当年姑姑感叹一句自己老了;姜沃立刻就能发自内心反驳;说姑姑根本不老。
可现在……其实陶枳的身体一直不错;平素也注重保养;外貌其实并不老。只是人老去,并不一定是外貌最明显,而是会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些上了年纪的神态和举止。
最是人间留不住。
*
庭院廊下放着不少箱笼——
今年二月贡举后;圣驾要再巡东都洛阳。
定期半载。
姜沃和崔朝都已经定了是随驾洛阳的,故而行装就得早早收拾起来;免得临了儿忙不过来落下什么。
但此时,姜沃看着廊下的箱笼,想起的却是宫中事:这一次圣驾巡东都;太子留在长安监国。
太子,已经十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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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今年正月,太子还给皇帝奉上一套东宫编纂的书。
两年前,太子上禀皇帝,想要采古今文集中的精妙词句,按类别以分,修成书籍传世。
皇帝便指了侍中许敬宗、礼部尚书许圉师、中书侍郎上官仪(李义府被贬后,上官仪提任中书侍郎)等人,辅太子编篡此书。
龙朔元年,此书勒成,共五百卷。
书名也如其内摘录的无数英词丽句一样优美,名为《瑶山玉彩》。
皇帝嘉奖太子后,太子又为许敬宗等编书的朝臣请赏,皇帝亦从太子言,各有所赐。
太子聪颖好文,礼贤朝臣之名为朝野称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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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进门的时候,就见安安正在窗边读书。因太投入,甚至连她进门都没听见。
“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德可远施,威可远加。”'1'
声如珠玉落于盘。
还是姜沃的手轻轻按在她面前的书页上,安安才抬头。
九岁的小小少女,脸上露出一点明亮轻快的笑:“姨母回来了。”
这样的笑容,映着外头阴沉沉的天空,越发显得清亮。
姜沃没有被这样的笑容迷惑,坚决无情地抽走了她的书,然声音却是不自知的温和:“又忘记了?黄昏时分看书对眼睛不好。”
安安任由书被抽走,笑道:“母后说起过,当年姨母也是这样与她说的。至今,到了黄昏时分,母后都会停了笔墨。”
姜沃把安安方才在念的书,扣在桌上。
是西汉贾谊的《治安策》。
此文被誉为西汉第一雄文,一文写尽汉文帝年间,天下诸多初显露、或是还深埋不显的社会弊端,并提出了许多政治构架。
就比如‘属国论’。
其实姜沃关于属国置官的想法,也基本是脱影于贾谊的‘属国置都尉、丞、侯等官职’的框架理论,目的也与贾谊向汉文帝提出的‘德可远施,威可远加’一致。
只是汉文帝的时候国力尚且不够,并不能实行贾谊将匈奴变为‘属国’的设想。
到了汉武帝时期,才终实现置属国。
这一篇正是安安近来在通读的功课。
姜沃的系统教材里,还有不少历代帝王将相对贾谊《治安策》的批注。
有些后世帝王,姜沃只能在心底对他们说声对不起,匿去其姓名摘录下来,交给安安——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思想碰撞,也可以让安安更立体地看这篇《治安策》,毕竟兼听则明。
安安转身去案上拿了一张洒金纸。
姜沃就见上头是媚娘熟悉的字迹。
“姨母,昨日我与母后说起我读《
治安策》的一些心得,母后还抄了一段送我!”
黄昏落下,灯烛渐亮。
烛火映亮了北面一整面墙上挂着的舆图。
是大唐最新的舆图。
姜沃如今掌考功属,也不只考察京官,也要考京外官员,于是家中和吏部都挂了舆图。
正好安安看书的时候,也可以对照大唐舆图,去找各州县的位置。
*
大明宫紫宸殿。
黄昏时分,媚娘也立在窗边看了片刻天际,放松双目。
然后转头对旁边皇帝道:“夜里只怕要下雨。”
春秋时节,算是皇帝精神最好的时候,气色看着也还好。只是若不用口脂,皇帝的唇色总是淡白泛紫。
他畏热也畏冷,此时披着一件厚厚的斗篷。
“陛下这次真要留弘儿监国?”
有无太子监国自是大不相同的——
若无太子监国,那朝堂中枢必是要随着皇帝转移去洛阳。
但若圣旨令太子监国,皇帝此番前往东都,就可以只带少部分朝臣巡幸。
皇帝望着天际道:“大哥十岁的时候,父皇下诏,太子‘宜令听讼’。弘儿如今也十岁了。”
“况且,朕都安排好了,三省宰辅俱留长安,尤其是大将军也在,无碍的。”
“让弘儿历练一番吧。”
“他读书这些年,朕看他倒是聪颖勤谨,且这孩子举止也很稳当。只是……心思太细致了一点。”皇帝在太子身边自然安排了服侍的宦官宫人,会常叫来问一问太子的近况。
“朕有时候只是随口说一句,这篇功课未熟,他就要回去再背到半夜。”
太子的师傅们,都道这是太子纯孝恭敬。
皇帝却觉得,这孩子有点像大哥从前,在太子这个位置上,力求尽善尽美。
于是皇帝才想趁他年纪还小的时候,试着监国——听一听见一见朝堂千头万绪的事,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
更不要觉得东宫书房里,一篇功课做不好,就是什么值得不睡觉的大事。
帝后两人絮絮说着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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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了一场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