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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风亦十分坦然道:“我如今说与陛下,自是知陛下不会因此就将她做‘妖邪’来论处,更不会害怕这所谓梦魂……”
他话至此,却见对面的皇帝摇头。
“李仙师,朕也是会怕的。”
李淳风略怔。
听皇帝继续道:“朕怕此梦魂醒而离去。”
李淳风垂眸望向白瓷盏中浮动不定的碧色嫩芽。
“陛下,世事强求不得。”
然而李淳风说完后,就发觉这次换了皇帝用一种‘你怎么这么不清醒’的目光看他了。
“李仙师觉得,朕是如何坐上帝位的?”
若是世事强求不得,她如何做得皇帝!
李淳风:……
**
正月十八日黄昏。
姜握正在署衙内,快乐指导裴相数学。
虽然她只是‘攻读’了高中学位,但指导刚开始接触新式数字的裴相,还是绰绰有余的。
裴相正在学列竖式,也算是进步斐然了。
姜握正在自己熟悉的领域愉快‘指指点点’,就见有人飞奔进院中。
她不免凝神去看——
官员们素重礼仪,谁会于尚书左仆射的院中奔走失态?
当看清是严承财的时候,姜握不由心口一跳。
“严公公?”
严承财本来就体力一般,跑动过后,倒了好几口气没说完话:“大司徒,陛下,陛下……”
姜握:真的,严公公,你早晚急死我!
“陛下醉的厉害,请大司徒过去。”
姜握下意识就道:“不可能。”
一来,陛下的性子就不是会放纵饮酒的人,从来不会;二来,姜握虽然对自己的酒量有点盲目,但她是能看出来旁人酒量如何的,就如同陛下天生精神好一般,酒量也极佳。
严承财听她如此说,看起来当场就要哭了:“大司徒,难道咱家还敢编排陛下不成?”
不过,姜握虽然说了不可能,但还是立刻往门外走去。
还是裴行俭忙着赶了两步:“大氅!大司徒,大氅未穿。”
这个天走到蓬莱殿,若无大氅必是要冻病的。
姜握披上大氅,随手胡乱打了个结,赶往蓬莱殿。
第330章 回家吧
三步。
圣神皇帝坐在窗下罗汉榻上;凝神对着眼前的棋盘。
纵横交错的棋盘格上,只放上了一枚白子。
她手心里还握着两枚。
人与人待久了,真的会不自觉的同化起来。圣神皇帝想;如今她做事;竟也下意识习惯了分成三步走——
今日她不再回避,去见了李淳风确定了一下猜测之事,算是走完了第一步,拼出姜握的来历。于是皇帝在棋盘上,放下了第一枚棋子。
然而说来;她并不想放下这枚棋子。
落子就会有输赢。
她根本不想下这盘棋。
然而如今,却不得不下了。
*
在等人过来的过程中,圣神皇帝把左手手心里的第一枚棋子,捻在右手的两指之间;难得沉不住气且烦躁地在棋盘上敲来敲去。
现在的问题就是,她在等一个答案;才能落下第一步——
皇帝需要知道;姜握到底能不能控制自己的离去。
她的到来和离去,究竟是‘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还是她自己针对谶语所说的那句‘人力虽微,终有昭著’。*
这对皇帝很重要。
如果姜握自己控制不来;是达成一定的‘条件’后,就不得不离开;倒是好办了,找出一项‘条件’来卡住就是了。
但如果是,姜握能自己决定……
要如何留住一个想要回家的人——
门被推开。
*
姜握刚进屋;看到陛下身影的时候,下意识就觉得:严公公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胆子已经肥到敢编排皇帝喝醉了?
因圣神皇帝看起来很正常,就如常坐在窗旁对着棋盘。
直到姜握走过去坐到对面,看清皇帝面容时,才在心内道:不好意思严公公,冤枉你了。
陛下的面容和神色确实是带着醉态。
一看就与平时迥异。
且看起来难得情绪鲜明外露,正捻着一枚棋子‘笃笃笃’敲着棋盘,像是一只烦躁至极的大猫。
姜握都能想象到,如果陛下真的是一只猞猁,爪子自然是捻不起棋子的,那估计就会是尾巴不停地敲击地面。
可见心情很差。
怪道严公公要求助。
毕竟帝王一怒,与旁人不同。要是陛下醉了的时候,不小心擦着一点台风尾,那多倒霉啊。
姜握坐到对面去,想试着跟皇帝交流:“陛下。”
然而皇帝没有回答她,只是目光环顾四周。
姜握是随着圣神皇帝的目光,才看清这间屋子的摆设。
说来,她方才从推门进来到坐在这里,注意力都在观察陛下‘醉酒状态’上了,一时还真没留意这屋子里的任何陈设。
直到现在,随着皇帝的目光,她也环顾四周。
这才愕然发现,这间屋子,简直就是她的‘个人博物馆’!
姜握看到了满屋的旧物。
她甚至看到了当年她第一次在太极宫掖庭见到媚娘,手里拿着念诵的,写满了宫正司宫规的竹牍。
时隔多年,她能够一眼就认出来,还是因为这卷竹牍外面包着的生绢上,还有她写下的‘宫规’一字。
那时候她的字,自然还不像陛下,而是她最初的字体。
她愕然看过这些年来的笔墨、旧物,最后目光落在棋盘边上的一本书上。
《大唐西域记(魔改版)》
这不是她的字迹,这是……皇帝的字迹。
不过这个名字姜握很熟悉,是她从前讲给年幼曜初的睡前故事——她本来想跟曜初讲《西游记》,但因她见了真正的玄奘法师,知他是有大毅力之人,徒步走过西域,便很难将他跟《西游记》里总是哭的唐僧联系起来。
于是姜握索性改成了《大唐西域记(魔改版)》。
为此她还去问正主要过授权,去大慈恩寺问玄奘法师:“我想与公主讲法师西游的故事,不知能否如世面上传奇本一般,加上些神鬼异志之事?”
玄奘法师只是笑应。
于是当年姜握非常放飞,借着西游记‘九九八十一难’的纲领,给安安编了许多神神鬼鬼的睡前故事,并不局限于西游记,她甚至连《格林童话》之类的都塞了进去。
比如其中一个故事,还是妖怪建了一座糖果屋,把小孩骗进去的故事。
安安倒是很喜欢听各种神鬼故事。
不过孩子跟孩子不一样,后来姜握再讲给婉儿听,婉儿就怕的抱住她睡了一晚上,夜里还哭了一次。
可……那些故事,都是她随口编成,从来没有落于笔墨。想来是陛下将她讲给曜初的故事,记录了下来?
圣神皇帝开口时,语气与往日不同。
“当年你吐血之时,朕去问你,你道有些事你说不清楚。”
姜握直言:“是,我说不出口。”
皇帝理解道:“你既然不能说,今日,朕来猜一猜。”
姜握闻言点头,专注望向皇帝:“好。”
其实,这些年她有时也会好奇,陛下心里是怎么看她的呢?毕竟,她在陛下跟前,有时比在师父们跟前,还要毫无遮掩。
她们心照不宣,她们从不提起。
“朕曾问过你,神梦是有代价的吗?”
“你说是,但与你寿命身体无碍。”皇帝顿了顿道:“甚至做的事情多了,与你有益。”
“这话,朕自然是信的。”
皇帝的眼圈带着酒意晕染的红:“朕记得,年少时你还曾染过风寒,且经常困倦不醒,以至于误了太史局的当值。倒是后来精神越发好了。”而且除了那一回吐血,就没有病过。
圣神皇帝将右手的棋子也放到左手掌心去,然后将空出的右手伸过去,捻了下她的鬓发:“且朕登基后,你的白发,不见了。”
姜握微怔,她忽然想起了皇帝的两个举动——
她喝醉了后,皇帝取白齿梳为她梳过青丝,以及,在温泉宫时,皇帝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头发。
那都是,在确认她的白发还在否?甚至特意去温泉宫,热气蒸腾后再伸手捻过她的发丝,莫不是怕她是将白发染黑的?
是,曾经她因为故人的离去,因伤感生出过几缕白发。
她还与崔朝说过此事。
只是她达成【位极人臣】成就后,体质再一次升级,那几缕白发就不见了。
当时小爱同学还特别尽心提醒她道:“姜老板以后别伤心了,毕竟你要是不打算夺权做皇帝,这辈子就止步于【位极人臣】了,若再有伤感生出白发,可就不能逆转了。”
然而,这些事陛下自然不知。
姜握没有喝酒,思维运转很正常:所以在陛下眼里,她就是事情做的越多,身体状态越好,最后——
姜握看向了陛下手边那本《大唐西域记(魔改版)》。她好像知道,陛下是如何揣测她的来历了。
果然,只听圣神皇帝道:“你与曜初讲的故事:这名西游的僧人,曾是佛祖座前弟子,是一只金蝉,因不听佛祖讲法轻慢大教,故被贬真灵,转生东土。需历尽九九八十一难才能修成正果。”*
“这便是你的来历吗?当然,你自不是金蝉。”
皇帝记得,她还是挺怕,起码是厌恶虫子的。
“你是被贬下来的鹤吧。”圣神皇帝道:“你曾与文成说过,你的兵书是一只飞来的鹤给你的。”
这话还是军事学院成立的时候,文成想起旧事,而此时兵书也不再是秘密,才当成一句玩笑话讲给圣神皇帝。
然而皇帝听入了心,尤其是在今岁大年初一,见到她跟一只鹤‘毫无障碍’地沟通后,倒是越发确信了。
不等姜握回答,圣神皇帝就摇头道:“也难怪,你有时说话实在是无遮无拦不敬神佛。”
皇帝还记得,她曾经很不在意地说起:“……那宫中佛堂里的乐善好施佛,岂不是都要下来,换我去坐?”
这话也能说!
这在神佛看来,岂不就像是臣子在御前说,皇帝你下来换我去做?
皇帝担忧道:“你如今怎么还不改呢?你这样,将来岂不是还要吃亏?你会教旁的小仙鹤,怎么自己倒不会谨言慎行了?”
姜握:……等等,我这就失去了我的物种吗?
怎么说呢,陛下所有的‘碎片拼图’都是对的,她观察到的规律也是对的,但,但结果不对啊!
姜握想分辩下自己是人,纯纯的人,然而到底哑然。
别说她说不出口,便是她能,要怎么跟陛下解释?
一个正常的人,哪怕是转世,能做到随着年龄增长,身体反而越来越好吗?这明显不正常!
按照实话她要说:我脑子里有个电子系统,也就是服务器,不对,服务器在这个世界也没有人能理解。那就只能再转化一下——
她该说:陛下,其实是我脑子里带着一个可以交换东西的商铺,如果我升官就能获得知识,如果权力有了质的飞跃还能提升体质。
姜握拿着真相,对比了一下皇帝自己理顺的逻辑链:一只被贬的鹤来此历劫,随着经过的劫数多了,会想起更多的‘神迹’,并且身体也会逐渐恢复。
好像,(尤其是对古人来说),确实是陛下这个更合情合理……
姜姜:啊,这个奇怪的世界。
真相总是比故事还要荒谬。
而她,又永永远远也说不出来。那就这样吧,就按照陛下的想法来吧。
姜握无奈:好吧,不做人也行。
**
见圣神皇帝‘推出’她的来历后,长久怔怔不语,似乎是从‘清醒醉’的状态来到了纯醉。
姜握就开口道:“陛下要不要喝点解酒的药。”
然而皇帝置若罔闻。
又过了片刻,才忽然下定决心似的——
圣神皇帝直接问道:“你如今是不是已经找到离开这里,可以回家的法子了?”
姜握张了张口,又无言。
这句话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能离开这里吗?当然是能的,她系统里躺着的那枚红色骰子,随时可以走。
但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姜握在默然中,看到圣神皇帝在棋盘上落下了第一子。
*
皇帝在棋盘上摆下了第一枚棋子。
第一步已经确定了。
不用姜握明确回答。她太了解姜握了,观察她的神态就明白:原来,她确实可以走,而且,是去留随她自己心意!
既然不是天道无常,而是只随人心。
那便攻心为上。
圣神皇帝把第三枚白子在手里转来转去:倒不是没想到什么法子,而是一时法子太多,不知该用哪一个了。
姜握为人心软,爱担心。
若在接下来,她假意露出一点猜忌预备皇储的心思,她必然就放心不下;亦或是……
因见皇帝落了两枚棋子,姜握便也习惯性,随手捻了几枚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