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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做不出那种背地嚼人舌根的事,尽管她不喜欢纪乾,却也知道纪乾是个忠心耿耿的侍卫,一心为了自己的主人可以连性命都不顾,对魏玹而言这无可厚非,倘若不喜,大不了日后躲远些便是。
可现在看魏玹的意思,似乎是想要纪乾如丹云那般贴身保护她。这人心不甘情不愿的,她可没有魏玹那般兴致去收服一个如此不训的奴仆。
“你若实在看他不顺眼,让他躲远些便是。”
魏玹瞥了地上的纪乾一眼,平淡的话语中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与凌厉,“再出言不逊,纪乾,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纪乾又敬又畏,这次再不敢出幺蛾子,老老实实地应了个是。
“那好吧。”
事已至此,沈漪漪也只好应了。
客船在水上又漂了两日,终于在这一日午后到达了苏州。
四月的苏州,莺啼燕舞,小桥流水,乍暖还寒。
今日天气不错,到了晌午,崔夫人便命秦嬷嬷将药房中铺满了草药的竹篾抬出来放在天井中晒太阳。
崔夫人眼睛不好使许多年了,平日里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个模糊的人影,但她心灵手巧,手艺娴熟,即使没有双眼,依旧能摩挲着独自一人做许多事情。
秦嬷嬷则在一旁处理着刚从集市买回来的草鱼,因集市午时放开,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是不早,秦嬷嬷满头大汗地在水池边杀鱼。
崔夫人便坐在背阴处的月牙凳上一个人碾药,或是将晒干的草药翻个面,继续晒着。秦嬷嬷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半个月前郎君就说要回来,转眼这都月初了,还没见个人影,今日初一,咱们杀条鱼制成鱼羹,说不准郎君和六娘子今晚就能到家呢!”
崔夫人笑了笑,嘱咐道:“漪漪吃东西细,你把鱼鳞刮洗干净些,莫要让她看着不舒服。”
顿了顿,又说:“待会儿你膳房去帮我把面和上,我想做个漪漪爱吃的玉露团,许久不做,技艺都有些生疏了。”
秦嬷嬷笑道:“郎君这次回来,夫人是不是要着手准备六娘子和郎君的婚事了?我看这事情还是尽早定下来得好,先前时郎君要赶考,怕耽误读书,这才耽搁,哪想到一耽搁就是三年,好事可是耽搁不起。”
崔夫人点点头,面上却又现忧虑之色,“你和我是想到一处去了,我就担心桓玉去了长安那等繁华之地,被外面的十丈软红迷了眼……”
去年沈漪漪丢了,崔桓玉在长安附近找后未果,便连夜赶回了苏州。
可惜漪漪也不在苏州,崔夫人长年身体不好,为了不要母亲担心,崔桓玉忍痛隐瞒下了漪漪丢失之事,临走之前告诉崔夫人,他在长安得到了一位贵人的赏识,虽名落孙山,但那贵人主动出钱,资助他在长安城中久助,如今表妹就在长安等着他。
崔夫人听后十分高兴,又担心沈漪漪在长安一人孤单害怕,赶紧让儿子赶了回去。
这一去便又是一年,崔桓玉时常会寄信回来报平安,时而在信中提到漪漪,漪漪却未曾再如初时般给她写过一封家信,通常只有儿子的亲笔书。
崔夫人心中不知怎的,就变得愈发不踏实,怀疑儿子变了心,又或欺负外甥女。她曾要求漪漪写信给她,得到的答复却是漪漪手受了伤,无法写信,只能让儿子代笔。
是以这次崔桓玉与沈漪漪回来,崔夫人下了决心必定要给儿子与外甥女完婚,否则不会放他们二人回去。
她这厢心中忐忑着,不消多说,那厢有人比她更为惴惴不安。
记忆中的小巷子就在眼前,漆黑紧闭的大门,低矮的台阶,红墙黛瓦的宅子,无一不是记忆中熟悉的模样,沈漪漪却红着眼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良久良久,她深吸一口气,正待往前,吉祥已经眉眼通挑地帮她敲响了门环。
“谁那。”
少顷,有道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嘎吱”一声,秦嬷嬷打开门探出半个头来,瞧着眼前这一行人锦衣华服,先被对方衣服上亮到刺眼的金线给惊到了去。
乖乖,这是哪里来贵人们,是找错门了吗这是?
秦嬷嬷谨慎地上下打量了几眼,只见眼前的是位面白无须的青年,不高,有些矮胖,脸上笑眯眯的眼睛都笑没了缝儿,神态极是和气。
再往后瞄,率先看见一位十分高大俊朗的郎君,那郎君身着一件月白色绣金竹叶纹圆领长袍,腰佩金玉,发梳玉冠,足蹬乌头靴,生得可真真是龙章凤姿,气度不凡。
而郎君身侧则依偎着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子,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可惜低着头瞧不清样貌,只打眼一看便觉少女肌肤细腻白皙得欺霜赛雪,低垂的长长眼睫浓密卷翘,鼻梁挺秀,不用想便是位美人儿。
后面还跟了数位婢女小厮模样的,一辆宽敞豪华的油壁车停在缭墙下,引得四周邻居们纷纷好奇地探头探脑出来凑热闹,这寡妇崔氏家中何时还有了如此显贵的一门亲戚?
秦嬷嬷心中亦是惊叹不已,好一对璧人,好俊俏的郎君,口中客气地问道:“敢问郎君、夫人,有何贵干?”
魏玹垂眸,看了沈漪漪一眼。
沈漪漪本还想装死,能装几时装几时,怎奈魏玹接着衣衫的阻挡,在她腰间略微用力地掐了一把,沈漪漪疼得情不自禁地“唔”了一声,众人皆朝她看来。
万般无奈,沈漪漪只好抬起了头,期期艾艾地与秦嬷嬷打了个招呼,“嬷嬷,是,是我,漪漪。”
秦嬷嬷下巴惊掉了。
……
崔夫人没有听到儿子的问候声,秦嬷嬷呆呆地一言不发,外甥女支支吾吾,惊喜之余,心中不免失望与疑惑,“漪漪,桓玉怎没与你一道回来?”
“桓玉哥哥没有回来?”沈漪漪吸吸鼻子,讶然。怎么会,魏玹不是说他早便启程回苏州了么?
她立刻皱眉看向魏玹。
“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一道如冰玉相击般的男人声音传来。
崔夫人不禁抬眸望去,她看不清,只能隐约看到眼前男子身形十分高大颀长,外甥女就站在他的身旁,只不过适才她思念心切,没有注意罢了。
现下这么一看,家中凭空多了个陌生的男人,吃了一惊道:“这位郎君是?”
秦嬷嬷也不解地看过来。
她刚刚一路就想问来着,这……这,自家娘子怎么看怎么与这位身着光鲜的贵人交情匪浅啊!
沈漪漪哽住了。
不是她不想说,而是,这话要她怎么说出口?
本来以为表哥事先回家,会与姨母说清事情真相,届时她压力也会小上许多,哪想到表哥竟还未回来!
她难道要说,先前她被人卖进了齐王府,做了齐王世子的侍婢。后来回家的半道上又阴差阳错寻回了自己的旧亲,如今木已成舟,她人都是齐王世子的了,便只好答应了这人的求亲,连婚期都已经请陈家人提前请期占卜了?
她与崔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甚至连沈家的庶女都谈不上,养父过世之后,是崔夫人不计较她的出身将她接进崔家。
崔夫人对表哥崔桓玉给予厚望,而表哥才华横溢,谦逊知礼,崔家更乃苏州有名的书香门第,崔夫人本可为长子挑选一门更为门当户对的婚姻,却还是为两人定下亲事,对她疼惜非常,视若珍宝,沈漪漪将崔夫人当做自己的第二个母亲。
如今这些忘恩负义,伤尽人心之话要她如何说的出口?
想着,一双盈盈的杏眼中便窘迫羞惭得含了泪。
崔夫人愈发急了,握住漪漪的手连忙问:“漪漪,难道真是桓玉欺负你了?我就说你这孩子这两年都没来给我写一封信,我怎么就想不到!他可是……变心了,喜欢上旁的女子了?还是、还是欺负你了?”
沈漪漪欲言又止,掉下泪来:“表哥他,他没有欺负我,其实……其实……”其实变心的那个人是她,可是,可是她做出了的事情,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魏玹看着这样的她,平静冷峻的眼底,慢慢流泻出一抹失望。
逼迫她亲口承认两人的关系,还不如一刀杀了她痛快。
也许就不该对她抱有幻想。
他自嘲一笑,淡声开口道:“崔夫人,漪漪不想说,我便来替她说,我与她……”
“他是我的朋友!”沈漪漪脱口而出。
其实,话说出来她就已经后悔了。
她懊恼地咬了咬唇,低头不敢去看魏玹,她、她真不是故意的啊。
魏玹面无表情,眉眼之间已经暗暗含了几分愠怒与警告。
沈漪漪缩了缩脖子。
崔夫人又问:“朋友?朋友……是,长安的朋友?还是……”
“是,是半路上遇见的,他说要送我回来。”
罢了罢了,话都已经说出去了总不能收回来,过后再解释罢。
这么突然地就把真相说出来,没有缓冲,只怕姨母的身子会受不住,在最亲近的亲人面前,她自私地不想考虑他的感受。
沈漪漪深吸一口气,软着嗓音故作轻松道:“姨母,先不说了,我有些渴了,也饿了,我们进去说好不好?”
崔夫人只得暂且压下心中疑惑,命秦嬷嬷抓紧时间做饭,由漪漪扶着,一行人走进了堂屋里。
两人叙了寒温,崔夫人询问这两年在长安生活得如何,可有人欺负过她,沈漪漪都是报喜不报忧。
实在没有可说的时候,就不停地反问崔夫人近来身子如何,吃得如何,眼睛有没有过度劳累,崔夫人从善如流,和蔼地一一回答,眉心却若有若无地蹙了起来。
这话再问下去显见是要穿帮,沈漪漪浑身冷汗直冒,悄悄瞅了魏玹一眼,见这男人背脊挺拔如松,身居茅舍依旧一副仪态万千风度翩翩的贵族子弟模样,神色冷峻而平静。
她该庆幸姨母的眼神不好看不到,否则他拉着这样一张脸她指定是要被逼问出实情了。
好在晚膳很快端上来,虽做得有些急,但秦嬷嬷手脚麻利,食案上五菜一汤倒也齐全,尤其是中央的那碗鱼羹,热气腾腾香气扑鼻,闻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沈漪漪知道魏玹素有洁癖,每次出巡都要带着一套自己的茶具炊具,这么一套金的银的端上来,是寻常人家恐难消受的排场。
今夜却也不知怎的,吉祥见菜上齐全了,便很有眼力见儿地掩门走了出去,替三人关好门。
崔夫人歉疚道:“魏郎君远来是客,寒舍粗鄙,令郎君见笑了。”
“博陵崔氏乃士族之冠,夫人又是名门淑娴,孀居守节多年,独自抚养一双儿女,提携鞠养,品质高洁,今日能得见夫人,应是我之荣幸才是。”
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谦逊至极却又不失礼仪与体面,更兼声如清泉,语调中带着一股寻常人没有的从容优雅,崔夫人听后心中暗暗惊讶,料定这位魏郎君身份不俗,漪漪竟会认识如此家世显赫的一位郎君?
“郎君言重,老妇这一支崔氏早已没落,实称不上名门淑娴,倒是听郎君谈吐颇不俗,想必是极年少有为的君子,我们漪漪在长安,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崔夫人在试探魏玹的身份。
沈漪漪一个头两个大,在食案下悄悄拉了拉魏玹的衣袖,面带乞求之色。
魏玹冷冷看着她,抓住她的手腕丢出去。
“魏郎君,魏郎君?”崔夫人又问。
沈漪漪对魏玹用力摇头,嫣红的唇瓣一张一合,看一眼崔夫人再看一眼他,水汪汪的杏眼都快急出了眼泪。
魏玹眯眯眼,发现小奴婢口型是“对不起,世子”。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沈漪漪握着他的手,一不小心手肘碰到食案上,“咚”的一声。
“怎么了,漪漪?”崔夫人隐约察觉到了几分不对。
“没,没什么。”沈漪漪赶紧说。
这时,魏玹才徐徐开口,“实在惭愧,在下不过在一介白身,算不得年少有为,倒是在长安略有几分家私田产罢了。”
当着崔夫人的面旁若无人地抬起沈漪漪的下巴,眼底满满的讥讽,“漪漪呢,是个好姑娘,从没给我添过麻烦。”
粗粝的指腹用了力道按在漪漪娇嫩的肌肤上,离开时留下一道红红的印记。
沈漪漪疼,可她又不敢吭声。
用过晚膳崔夫人让秦嬷嬷去收拾了一间干净的屋子给魏玹住。
魏玹知道两人是有体己话要说,临走之前给了沈漪漪一个警告的眼神。
沈漪漪也是愁眉不展,几次想趁着无人时将实情拖出,可是灯下姨母苍老的面容,花白的鬓发与消瘦的脸颊,甚至那些话里话间关心的话语,无一不刺痛着她的心脏,令她万分羞愧。
这要她,如何将这些残忍的话说出口。
如若说了实话,姨母会不会怨她,恨她,将她一怒之下赶出家门,反目成仇?
越在意,便越害怕失去。
她不能失去姨母。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