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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以后,人们陆续离去,但焚化炉里的纸钱一刻不能停。
这炉火要一连燃烧七天整,需要金箔纸折的元宝源源不断地送进去。
姜玄和蒋从水主理全部的丧事,卜愿从前带过的新人导演则长久守在堂前供着元宝炉。
晚上不用跪着磕头了,蒋麓和苏沉就自发去那个新人导演的后面搬一把凳子,继续给老导演折金箔元宝。
每一个被仔细折压的纸元宝最后都送进了炉子里,一把火烧成灰烬,再无痕迹。
苏沉有时看火光的时间太久了,再抬头看夜空时眼前都会晃着花斑。
他停下来,看着没有一颗星星的夜幕很久。
这样的夜晚,甚至看不见月亮。
七天结束,焚化入葬。
媒体始终试图拍到更多细节,有些消息捂不住了,现在才流传到他们耳边。
说是卜导还在抢救的时候,就有狗仔拿着长短镜头想拍里头的情况,甚至早早写好了导演辞世的讣告,提前发到街头巷尾的三流小报里。
铃姐当时发了很大一通脾气,直接打电话骂得报社社长连连道歉,紧急把书刊亭里的报纸全都撤了。
网上说,一个人不可能七天不睡觉,七天不喝水吃饭。
苏沉睡得断断续续,胃口平平。
但蒋麓始终没有睡。
一连七天,他都守在主厅。只是出于尊重才去洗澡换衣服,饭也吃的很少。
蒋从水性格淡漠,对着哥哥的棺椁没有哭过。只平静着来,平静着去。
最后交给蒋麓一把钥匙,说渚迁酒店里还有很多后事要处理,要他拿着钥匙先去舅舅的故居,帮忙收拾清点东西。
苏梁夫妇不敢怠慢,全程看护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回了时都,胸口白花一直没有摘下。
苏沉木木地跟了全程,直到走进胡同口里,第一次靠近卜导演的老房子。
他听见了几声鸟叫。
“麓哥,”少年仰起头,问他:“这是什么声音?”
“是画眉。””
是画眉啊。
鸟声一叫,苏沉的眼泪夺眶而出。
大股大股地往下落,像断了线的豆大珠子。
他原先人是木的,跟在蒋麓后面走了很久都有些发呆。
鸟声啼啭轻灵,一声叫像是把他叫醒了。
老院子里种着老槐树,老槐树上挂着四五笼小画眉。
家里保姆匆匆出来迎接,袖子栓了白箍,眼睛哭得红肿。
蒋麓迈步往里走,苏沉仍站在院子里,看着那画眉彻底崩了情绪。
初时流泪,接着嚎啕。
痛苦到没有办法停下来,缺氧到头都开始撕裂般的发痛。
他太年轻,又太重感情。
他做不到控制住自己。
画眉鸟歪着头又叫两声,对现状一无所知。
蒋麓怔怔站在苏沉旁边,牵了他的手,引着流泪不止的苏沉往里走。
墙上挂着美国八十年代电影的黑白海报,还有卜愿拍过的电影电视一系列海报。
最初走廊两侧挂不满,后来多到没地方贴了,就拐着弯贴,往天花板贴。
后来蒋麓也开始演影视剧,他又把有蒋麓的海报也全都贴上去,直接盖过自己从前的作品。
他们走过走廊时,像是走过卜愿的一辈子。
老头脾气不好,做事苛刻。他得罪过很多人,也成就了更多人。
再往里走,每一个房间都堆满了东西。
没有过审的剧本,没有拍出来的剧本。
没有足够预算的剧本,没有对应演员的剧本。
没有被采用的剧本,没有时间去管的剧本。
第一个亲手买的镜头,第一个被朋友赠送的镜头。
坏掉的老镜头,磨花了也舍不得扔的镜头。
外国高价买来的稀罕镜头,外国被骗着买的垃圾镜头。
动物标本,老式电影放映机,胶卷磁带,玻璃珠子。
看不出成分的保健品,全是英文法文的药瓶。
房子本来只有卜愿一个人住,好几间屋子原本被他和妈妈帮着重新装修过,功能区分清晰,最后全都变成了储藏室。
一间一间塞满不算完,还在院子里临时搭了个小棚子,看上什么都继续往里塞。
蒋麓等苏沉哭完了,给他拿纸巾擦脸,然后找来藤条大筐,想把这些乱糟糟的房间重新梳理分类。
筐用完了,开始用纸箱。
纸箱用完了,继续用打包盒。
光是泡菜都搬出来两三缸,里头还有为了过年新腌的白萝卜。
直到清理完铁皮棚子里的大小杂物,拐进第一个房间里,苏沉找出来一大盒玉米。
二三十根纯黑的玉米码得整整齐齐,放在靠阴凉快的地方存放着,里面还放了一张亲手写的纸条。
字迹有点老顽童的朴拙,笔画潦草。
「这箱给麓麓的。
多吃玉米,有营养。」
蒋麓接过纸条,看完之后一言不发地拿了几根,即刻去厨房蒸了。
滚烫的玉米颗粒饱满又均匀,咬下去汁水充盈,很甜。
少年孤零零坐在大院子的石阶前,双手握着黑玉米时终于落了眼泪。
他努力把玉米吃下去,每咬一口都越发眼泪决堤。
没吃几口,哭得止不住了,把脸埋在臂弯里哭到发抖。
最疼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真的不在了。
第76章
主心骨走得太突然。
原先一切都运行得有条不紊; 还剩半个月的戏拍完就可以休息,现在一切乱了套。
这种时候,往往内部还没有定下该怎么做; 外面已经流言四起。
「好像最大的一笔投资是卜老爷子拉来的; 他不在; 整个剧资金链要断啊!!」
「对对,我亲戚是剧组里的; 不光说要换投资方,金主变了,主演也要换了……消息保真。」
「是苏沉蒋麓全都换了?还是男的女的统统换掉?」
「才不是; 你们都听谁说的,据说这是最后一部了,你们可珍惜着看吧!剧组要解散了!」
总制片人姜玄素日里神隐不见; 此刻才终于出来; 三言两语主持了大局。
多方稳住之后,由几个副导演按着嘱咐把最后几集拍完,先把这一部剧理顺拍完; 别的按下不表。
可接下来的每一日,对所有人都极其难熬。
接下来的主导演是谁?
接下来哪些要变; 哪些不变; 代价又是什么?
卜愿大概是有预感; 早在半年前就在留后手。
他写了手记; 在后几部剧本还未写全的情况下写了拍摄参考,把自己常用的习惯技巧一并写进去,供人调取。
又与几个重量级的老演员私下见晤; 一面稳住他们; 求得长久续演的允诺; 也拜托他们,一旦有了意外,烦请十分照顾。
最后写了长长两封书信,交给蒋麓和苏沉的父母代管,托着在成年那日再亲手交给他们。
有着这些重病时的牵挂考量,剧组才不至于一伤即溃。
蒋麓要回去拍戏,苏沉也一同过去,两人渐渐听了些风声。
要换导演了。
蒋麓一度问过蒋从水,她是否听过舅舅的叮嘱,今后自己能不能帮到忙。
“还不至于让十七岁的小孩来扛鼎。”
女人还在收拾哥哥的遗物,淡漠道:“你不要急,听我说。”
“你哪怕跟着你舅舅学过了,认识过了,到底没有当过导演。”
“拍戏是一回事,人情往来是另一回事。”
她合上相册,按住鼻梁终于显了几分疲倦。
“你才十七岁,不要趟这滩浑水。”
盛名在前,狼藉在后。
《重光夜》前四部拍得极好。
原先传消息要小说影视化,很多人还怕拍砸了。
是卜愿缕清纷乱的剧情,调整好前后节奏,长处放大短处收敛,如放大镜般把情节里的光亮都绽放出来。
卜愿倏然离世,再接下这剧和剧组的,一来未必和老演员们熟悉了解,二来拍好了是本份,拍砸了是天大的错处。
一有不慎,简直是自毁前程。
蒋麓每次去拍戏,都竖着耳朵听,想法子套话。
铃姐也压不住心事,知道什么都细碎地透给他听。
“姜总去找过人。”蒋麓又说给苏沉听:“他问过葛导演他们,哪个副导演有这个想法,可以在拍这段后续的时候试试。”
“那有没有人接下?”
“没有。”蒋麓按捺着想替舅舅担住这一切的冲动,抱着枕头轻声道:“葛导演说,总厨和小厨,有云泥之别。”
“小厨有的会做糕点,有的会做凉菜。总厨却要能看管台前幕后,流水连台,还要能看顾数十桌的宴席。”
那些个副导演……哪怕有心出头,跟了舅舅这么多年,也知道自己能力不足。
两人正小声说着话,门外突然有匆匆脚步声。
转眼潮哥冲过来,顾不上喘气,推了门反身锁紧。
“江隼——江隼要来了。”
蒋麓神色一变,苏沉随之抬头。
“谁?”
江隼,江导演。
影视里古典美学的奠基者,在电影界一向颇有名气。
他拍过《永宫辞》、《云花一盏》,还拿过好些个奖。
“是姜总叫我来秘密知会你们的,”助理潮哥一路跑过来,电梯都没有等,此刻呼吸起伏剧烈:“他是老导演的故交,虽然是拍电影的,这次也是看最后十几天要有人帮忙掌舵,过来帮忙。”
“那之后呢?”苏沉着急道:“第四部由他收尾,第五六部也是他吗?”
“不,”潮哥忧心忡忡地摇头:“接下来还有五部戏,搞不好要不停地换导演,一个不中再换一个。”
蒋麓原本还在喝水,闻声重重把茶杯放下来。
他们余哀未退,其实还根本没有从至亲消失的痛苦里缓过来。
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重光夜》像是风暴里船舵失控的船,谁都无法预知,此刻是巅峰的开始,还是巅峰的结束。
“我不能不管。”蒋麓按着杯沿,指缘用力到发白:“要我看着这个剧组一步一步垮掉,是要我的命。”
潮哥想说句什么安慰他们,再看向苏沉时没了话。
苏沉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出去。
他突然很想逃离这里。
不,是逃到一个卜爷爷还在的世界。
逃到他最信赖的老师,他深爱的剧组,还有重光夜全都平安无忧的那个时间。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去见谁,做什么。
满腹愁绪纠结都无处可解,压抑地让人鼻尖发酸。
苏沉出去的时候太快,连鞋子都没有穿,光着脚一个劲地向楼上跑,也不知道自己该见谁。
他不想再哭了,宁可自己更强硬一点,再成熟一点,能替所有人分担这一切。
突然间,一只手抓住了他。
按着他的肩,逼他停下来。
苏沉满目仓皇地抬头,听见熟悉的冷静声音。
“过来。”
闻枫站在消防通道的高处,一手还拿着手机。
“找到他了,晚点送回来。”
在别处找他的蒋麓这才答应,挂了电话。
再看见另一位老师时,苏沉匆匆用手背擦了下脸。
没有眼泪,摩擦得生痛。
闻枫只在葬礼时哭过一阵子,此刻早已是尘埃落定后的心境。
她把苏沉带回常常讲课的房间,那里白板都没有擦干净,还残留着先前讲过的案例。
苏沉坐在她的面前,被递了一杯热牛奶,双手端稳了任由热气透过掌心,渐渐才找过魂来。
“很难过吧。”闻枫注视着他,平静道:“现在在想什么?”
“想做些什么。”苏沉说话时喉头都发痛,是这段时间痛苦太过,此刻才发觉身体的异样:“从卜爷爷进医院的时候,我就一直想做什么。”
“麓哥跟着他学过好些年导演拍摄,此刻都帮不上太多,我……”
“你是谁?”闻枫打断道。
苏沉怔了下,像是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我……”
“我是……苏沉。”
闻枫摇一摇头。
“你在剧组不只是苏沉。”
“我还是元锦。”
她仍是摇头。
两次摇头,苏沉双手握紧,后背发冷。
“还能有什么?”
“你在剧组里,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闻枫凝视着他的眼睛,肃穆而对:“苏沉,你知道吗。”
“这个剧组里,除了你,所有演员都可以换。”
“我可以被换掉,蒋麓可以被换掉,任何人都可以。”
“只有你不行。”
“苏沉,一个全然成熟的剧组,有三个主心骨。”
“主编剧,主导员,和主演。”
“主演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唯一一个。”
你被选中的那一刻起,就是不凡的。
宿命与责任,都迥异于旁人。
苏沉被她一句话点开,像是骤然从深海里浮起来,能短暂探头呼吸一口气。
他有周身的血液在燃烧涌动,在悲痛和逃避里沸腾起来。
“可能所有人都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