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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谷衡这才反应过来,他一只大手捏住了纪然的下颌,以妖力直接封住了对方的口舌。
纪然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只觉得手脚突然绵软下来使不上力气。
紧接着,他又从兜里掏出一对耳瑱,塞进了纪然的耳朵。
在被塞了耳瑱以后,纪然的世界顿时一片寂静——所有外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得非常彻底,只剩下耳朵里一些微弱的杂音。
他看见夹谷衡的嘴巴一张一合,可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次走到杜嘲风的床边,点燃了床头的油灯。
“现在好了。”夹谷衡重新坐了下来,“没有人会再来打扰我们了。”
这句话听得杜嘲风隐隐有一点头皮发麻。
他打起精神,直视着夹谷衡的眼睛,“你怎么称呼。”
“天师喊我夹谷衡就好了,现在暂时叫这个名字。”他轻声道。
“暂时?”
“因为我生来没有名字,所以用的姓名都是旁人的。”夹谷衡答道,“本来之前想取天师的名字,不过这两天想了想,这件事暂时不急。”
杜嘲风心中微震,此时此刻才终于明白那句“来取你名字的人”是什么意思。
“天师今年贵庚?”
“……五十四。”
夹谷衡点了点头,“那也差不多了,应该……就剩十几二十年的活头吧?”
杜嘲风笑了一声,“长的话,再活三四十年也未可知。”
夹谷衡稍稍歪头,“有什么区别?”
杜嘲风没有回答,他静静地望着夹谷衡,“……是瑕盈让你来的吗。”
“哦,你也知道瑕先生,”夹谷衡稍稍有些意外,“不过不是,正好相反,我今天来到这里,瑕先生并不知道——当然,如果先生问起了,我也不会隐瞒。”
杜嘲风若有所思地想着夹谷衡的这句话,“所以你今日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杜天师先前说的话,”夹谷衡脸上泛起微笑,“你偷换了概念,杜天师。”
杜嘲风颦眉,“我偷换什么概念了?”
“诚然活着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个人还没有死,死后这个人也就不存在,但这并不能推导出人就不害怕死亡的结果——人是在怕死本身吗,不是,他们怕的是死来带的痛苦。
“他们害怕死亡伴生的衰老,害怕一副渐渐无力、孱弱的身体,害怕病痛的折磨,害怕因为死亡而中止的事业,害怕至亲至爱之人撒手人寰,从此自己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地度过……
“天师,你不怕死吗?如果你不怕,我要杀掉这个小子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来挡我的刀?”
看着杜嘲风陷入沉默,夹谷衡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近旁纪然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却同样感到了不安——因为夹谷衡和杜嘲风两个人突然同时朝他看了过来。
不过很快,夹谷衡又重新看回了杜嘲风。
一种把对手辩得哑口无言的快意和兴奋涌上心头,他催促道,“天师,我说得有没有道理?你快回答我。”
杜嘲风望见他身上再次狰狞起来的妖气,再一次感到了危险。
然而此刻,他从方才夹谷衡话中感受到的震动,要远远大于因此而来的恐惧。
这些年来,死在他金拂尘下的妖邪不计其数,夹谷衡应该是第一个会在生死问题上如此较真的妖怪。
夹谷衡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待着,以往遇见的大儒在这个时候应该要开始慌张了,但是杜嘲风没有。
杜嘲风现在的这个反应,让他觉得费解。
费解……又期待。
他很想马上给杜嘲风的脑瓜开个瓢,看看这个头发斑白的老男人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比起血肉模糊不能动弹的死人,还是活人的反应更值得期待。
杜嘲风认认真真地想了很久,然后终于看了过来。
“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重要。”
“有多重要?”
夹谷衡有些茫然地皱起眉头,“什么有多重要?这个问题重不重要,又重要吗?”
“那我换个问法,”杜嘲风靠着枕头,凝视着夹谷衡的眼睛,“你从出生到现在,历世多少年了?”
“四千七百多年了。”
“你琢磨这些事,琢磨多久了。”
“不到十年吧。”
“那在琢磨这些事情以前,你的四千七百多年,都是怎么过的?”
第九十九章 不知其名,可活否
这四千七百年,是如何过去的呢。
日昳之时是正午过后的那个时辰,因而日昳之域的暖阳,永远悬挂在天空的西南面。
那里没有阴雨,没有夜晚,万物在升腾的灵气之中生长,他对逝去的光阴也没有什么感觉。
真正意识到时间在流逝,是在踏上中土以后。
每过十二个时辰,这里的土地就经历一个昼夜,天上的日月轮转把地上的时间切割得清清楚楚,零零碎碎,但这里的人好像都对此非常习惯,他们守着变幻的时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人一茬茬地死,又一茬茬地生。
飞蝗过境了,人会死在饥荒里,河堤决口了,人会死在洪水中,除此之外还有疫病,山崩,海啸……
而即便是什么灾难也没有的时候,人也会莫名地死。
他曾经看到一个酒鬼喝醉了,栽倒在雨后的地上。地面上恰好一个小坑,蓄在坑里的雨水还没有一根手指高,但是淹没了酒鬼的鼻子。
没过一会儿,这酒鬼就死了。
这情景让夹谷衡感到莫名,让他搞不懂这里的生灵怎么会无能到这种地步。
时间在中土过得飞快。
轮回的痕迹突然变得明显。春天的花儿开了又落,下一个春天又会再开,麦子在地里一年一年地成熟,人们收割,又在次年播种。这里的每一天都在重复着昨天,每一个季节都在重复着上一个季节。
过去的四千七百年如同在这里的一个时辰,他仔细回想,只记得少数几个幻影,大都是一些不知死活的对手找上门来挑战,交手不到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除了带他来到这里的瑕盈,他连那些人的脸都记不清了。
“很难回答吗?”杜嘲风问道。
无数纷繁的思绪席卷而来,让夹谷衡觉得有些烦躁。
他冷冰冰地盯着杜嘲风,“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杜嘲风笑了一声,“虽然不懂你们妖是什么情况,但我想告诉你,即便没有意义,人也能活得下去。”
夹谷衡表情稍稍陷入茫然,“……什么意思?”
杜嘲风轻声道,“人要活,是一种天生的本领,不需要依仗任何虚无缥缈的信念。在云端里活是活,像畜生一样活也是活,不需要先把死想明白了再活,什么都想不明白——照样可以活。”
夹谷衡已有隐怒,“……那不就像畜生一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杜嘲风望着眼前人的反应,觉得既厌恶,又有趣。
想起纪然收集到的那些案卷,他忽然猜到几分夹谷衡行凶的原因。
杜嘲风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小指悠哉悠哉地掏着耳朵。
“我已经说过了,即便没有意义,人也能活得下去。至于说,如果有人觉得像畜生一样的活就不值得活,那他自己倒是可以选择像个人一样去死。”
掏完了耳朵,杜嘲风抠抠指甲,吹一口气。
“人反正有这个自由,不晓得妖有没有。”
夹谷衡怔了一下,捏紧的拳头忽地松开了。
“再有,你先问我怕不怕死,后面又问我怕不怕死亡伴生的痛苦,这个才叫偷换概念——活着的时候难道这些痛苦就不存在了吗?
“大灾大疫可怕,小病小痛一样磨人,人上了年纪就怕老,也不是等到快死的时候才怕的。
“人要死了想做的事还没做完固然遗憾,但这遗憾也太奢侈了,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人本来就是少数,既知道自己心意又能放手去做的就更少了……那些生前未必敢也未必能做的事,往往要死到临头,才叫人有了勇气。
“至于和故友至亲因为各种缘故分道扬镳、各奔前程——这不是更是世上常有的事吗,有些人阴差阳错因爱生恨的恩怨能纠缠一辈子,怎么到你这里,就光怕阴阳两隔了呢。
“不过,你会弄混这些事情,也情有可原。”
夹谷衡抬起头,“为什么?”
“想听?”
“……想。”
杜嘲风垂眸而笑,“因为你没有名字,又胡乱往自己身上安各种各样的名字,时间久了,就不明白名字本身的意义了。”
杜嘲风略略沉眸,目光盯着夹谷衡,“世上的痛苦也有它的名字,搞不清楚每一种痛苦的名字,就稀里糊涂地把它们往生生死死的筐子里装,以为这些都是所谓‘生的意义’‘死的意义’带来的’——你活该想不明白这些问题啊。”
夹谷衡再次觉得自己头上的角有一些发热。
他眨了眨眼睛,用力地摇了摇头。
杜嘲风望着眼前人又出现了和前几日一样的反应,不由得留心起来,他发现但凡自己开始长篇大论,夹谷衡的脸色就会微微暗沉,好像有谁在凭空勒他的脑子。
想起之前他突然弃刀而去的景象,杜嘲风福至心灵,几乎撑着向夹谷衡那边探身。
“但还有一件好事,你猜是什么?”
他继续向对方抛出问题,不让这谈话有丝毫的停顿。
见杜嘲风压低了声音,脸色也认真起来,那神情,好像马上要向自己透露一个不得了的秘密,夹谷衡果然上钩。
他也向着杜嘲风靠去,“……什么,好事?”
“人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就可以活下去,那妖如果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不是也一样可以活下去呢?”
夹谷衡只觉得脑子里突然一道惊雷。
这话乍一听简简单单,可是稍稍一琢磨却又好像有什么特别的深意。
人要活,是一种天生的本领……
在云端里活是活,像畜生一样活也是活……
不需要先把死想明白了再活,什么也想不明白,照样可以活……
如果有人觉得像畜生一样的活不值得活,那他自己倒是可以选择像个人一样去死……
啊……
夹谷衡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他只觉得自己脑子变得似乎有些不够用了,从额头到整张脸都迅速烧得发烫。
熟悉的痛苦袭来,让夹谷衡不由得低下头,他整个人都陷进了椅子里,两只手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角,恨不得把它从额头上拔下来。
一旁纪然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杜嘲风明明什么也没有干,这个怪物就突然开始要死要活,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捅上了软肋。
第一百章 万事险中求
在杜嘲风自己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应该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纪然那边,扛着纪然飞快地从窗口跳出了这间屋子。
必须要离开的理由是在飞奔的路上慢慢浮现的:
他无法准确预测夹谷衡接下来会做些什么,但看起来这个怪物状态不太稳定,在突然躁狂的情态下,不确定这家伙会不会突然大开杀戒;
不能把纪然留在房间里,逃也是不可能逃得掉的,但是,只要往外逃,大概率这家伙会追过来,这样不至于牵连天箕宫里的众人;
杜嘲风拼了命地飞奔,但最快的速度也不到从前的三成。
按照先前的约定,今晚冯嫣和魏行贞会来……
只是,能不能赶得上呢……
山顶的屋舍间传来一声骇人的长啸——这声音震天动地,带着难以掩抑的狂怒和孤独。
有飞石随之从山尖震落,打在杜嘲风和纪然的身上,杜嘲风脚下一滑,两人瞬间一同栽倒。
杜嘲风心中一沉,自己果然是不行了,这才带着纪然跑出了多远啊……只怕被那只怪物追上来只是眨眼间的事。
他勉强站了起来,朝着来时的方向作出防御的姿势。
虽然这不会有任何用处,但永远好过束手就擒。
然而令他诧异的是,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眼前的群山和夜空又恢复了以往的寂静。
天箕宫所有的房间都亮起了灯——显然每一个人都听见了方才那声骇人心魄的妖物嘶吼,修士们如临大敌地跑出了屋舍,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可是谁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天地间只剩下来去无痕的风。
“天师?”有巡逻的修士终于发现了倒在路边的纪然和灰头土脸的杜嘲风,愕然道,“您……您怎么在这儿!”
杜嘲风望着眼前提着灯笼的年轻修士,“你们……都没事吧?”
粗略的交谈过后,杜嘲风终于确信那个叫夹谷衡的怪物,又自己一个妖跑路了。
他没有追过来。
这让杜嘲风百思不得其解,很显然,在这只怪物脑壳发疼的时候,他并没有失去任何战力,如果说上一次遭遇时他弃刀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