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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大人身上……当真全是秘密啊。”冯嫣轻轻甩了甩茶勺上的水,“我记得之前你说会去查那只攀绕明堂的树妖是什么来历……不知现在进展如何啊。”
魏行贞这才想起这回事,“嗯……这两天事情颇多,暂时没顾上。”
冯嫣又笑。
“白天纪大人来时,曾问我,那只树妖明明道行尚浅,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出手,直到你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熄了炉子,将茶叶的残渣撇进一旁的小竹篓中。
“魏大人知道为什么吗?”
见魏行贞颦眉不答,冯嫣便接着道,“因为我从来没有遇到有妖物这样深刻地恨我。它们有时恐惧,有时兴奋,有时又流露出对人的轻蔑厌恶……可这样强烈的憎恨,我还是第一次在一只树妖身上体会到。”
冯嫣抬起头,“在她的妖元消散之前,你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吗。”
魏行贞没有说话,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她说,绝不会让我,伤害到魏大人。”
魏行贞怔了一下。
冯嫣凝视着魏行贞的眼睛。
“我再问一次,你扪心自问,与那只树妖,当真没有任何瓜葛么?”
第三十一章 念旧
面对着冯嫣的目光,魏行贞自己也忽然觉得有些不确定了。
他微微颦眉,在脑海中一遍遍地检索可能的线索——然而无论如何,都没有半点讯息。
除了冯嫣院子里的那只,他哪里还认得什么树妖……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冯嫣和魏行贞同时回头,见去甚在这时走了进来。
“大人,”去甚轻声道,“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召太太进宫呢。”
“我说吧……”冯嫣抬袖,扶了扶头上的簪子,“到底还是要走一趟。”
她扶着茶案站起身,“不必送我了,我应该天亮之前就能回来。”
魏行贞坐在原地,“阿嫣,我……”
“魏大人慢慢想,”冯嫣轻声道,“我不着急。”
……
太初宫里,孙幼微静静地坐在御踏上,一旁的女官浮光正缓缓为她打着扇。
殿外传来些微铃铛的轻响,浮光稍稍俯身,“陛下,阿嫣来了。”
孙幼微睁开了眼睛,“让她进来吧。”
昏黄的灯火下,冯嫣很快来到了孙幼微跟前,她俯身而跪,向孙幼微请安。
御座比地面要高出一截,孙幼微不必抬眸便能望见冯嫣。
她挥了挥手,浮光便带着一众宫人退出了太初宫。
“谢陛下体谅。”冯嫣轻声道。
孙幼微轻叹了一声,斜靠在御塌的软垫上,她脸上妆容尽卸,显露出一张苍白而衰老的脸,憔悴和疲惫的神色与白天时判若两人。
她全白的眉毛在灯光下几乎看不见,只有两颗漆黑的瞳仁,仍旧带着似乎能穿透一切的力量。
望着冯嫣的衣着,孙幼微笑了笑,“年轻真好啊,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管是去哪里,不管是去见谁,都要一身盛装,描眉画眼……老了,有时候就没什么力气了。”
“陛下言重了,您素容见我,是对我的信任。”
孙幼微莞尔。
“这几日过得怎么样,魏行贞待你好吗?”
“都好。”冯嫣轻声道,“夜里……也睡得也比平日踏实一些。”
孙幼微笑起来,良久又轻叹一声。
“朕还记得,去年行贞第一次和朕说想要求娶冯家长女时的情形……朕是不是还从来没有和你讲过?”
冯嫣摇了摇头,“没有。”
“天抚十八年,就是朕午睡误了时辰那次……阿嫣还记得吗?”
“嗯,记得的。”
“那个时候,行贞还在文渊阁做校理,刚好那天来给朕送一份文书。他说那时与你在太初宫的偏殿共处了半个时辰,至此再不能忘……”
冯嫣忽地笑了一声。
孙幼微停了下来,“……阿嫣不信?”
“陛下信吗?”
“信啊,为什么不信呢。”孙幼微半合了眼眸,脸上浮起少见的温情,“显诚十六年,朕十四岁……在永宁门的高处第一次望见了朕的驸马。那年他二十一,金榜题名,正穿着红袍,戴着红花,在众人的簇拥下慢慢地经过长安的街道……”
孙幼微的语速很慢,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眷恋。
“那天回了宫,朕就去见了朕的父皇,告诉他,我要这个男人做我的丈夫……这一晃,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可惜啊,朕与驸马唯一的孩子没有留住。”
她略略仰头,“那时候朕还不知道,那是少年光景里最后的一点温情。显诚二十一年驸马走了,二十三年父皇也走了……此后风雨如晦,朕也只能一个人走下去。”
孙幼微从未像今日这样谈及她的过去,像是一个长辈将半生往事娓娓道来。
然而御座之下,冯嫣的神经前所未有地绷紧了。
因为孙幼微每说一句,身上的杀气就重一分。
冯嫣不知道此刻的孙幼微究竟是又想起了谁,但这些尖锐的杀意已经足以令她感到芒刺在背。
世上没有妖物能伤得了她,可是自人心所流出的恶,却能够轻而易举地让她感到煎熬。
孙幼微脸上的笑意慢慢退去,如同黄昏时最后的一点夕照。
“朕是个,念旧的人啊……”
……
冯嫣走后,魏行贞独自来到了魏府的后院,纪然紧随其后。
两人都没有打灯笼,仅仅凭着今夜的月色走在青石板小路上。
在离结界不远的地方,魏行贞停了下来。
纪然警惕地看了看远处的结界,又望了魏行贞一眼,“魏大人深夜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魏行贞没有回答。
他静静凝视着月色下不时泛起青蓝色光泽的结界,结界之下是一片秃露的沙土——这里曾经移栽了一片绿植,如今已经被桃花卫连根拔起,并再三检视过。
按说,那只树妖的妖元已毁,应该不会再有任何隐患。
然而每当他经过这里时,总能在无意间觉察到一缕似有若无的妖气。
这是一种近乎直觉的判断,因为一旦他聚精会神地审视四周,一切又平平静静,没有半点可疑之处。
出于这种莫名的不安,他在这一片土地上立起结界,并叮嘱冯嫣不要靠近。
但想起今晚冯嫣的话,魏行贞又一次陷入了疑惑。
许久的沉默之后,魏行贞突然开口,“纪大人之前……在平妖署办过差吧。”
“嗯哼,”纪然颦眉,“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知道平妖署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魏行贞略略侧身,“妖物妖元已毁,却仍能凭其他办法,暂时存活在世上?”
纪然怔了怔,“……绝无可能,妖物死后,妖元或许会化成其他形态。但妖元一旦被毁,便如同魂飞魄撒,什么都留不下了。”
魏行贞叹一口气,“算了……当我没问。”
纪然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被小看了,他有些微恼,几步追了上去,“你又要去哪里?”
“回去睡觉。”魏行贞边走边说,“纪大人今晚也最好早点睡。”
“我什么时候睡,用不着魏大人操心。”
“还是早点睡吧,明早天亮的时候挑上几个可靠的手下到这儿来候命,最好是没有开过神识的普通人。”
纪然敏锐地望向他,“你要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去抓让长公主和薛太尉无端昏睡的嫌犯。”魏行贞轻声答道,“你晚上不是嚷嚷了半天要跟着来吗?”
“明天?”纪然愣了一会儿,“不是说要三天吗?”
“说是说三天,但其实一天就可以。”魏行贞看了他一眼,“有什么问题?”
第三十二章 安眠
次日清晨。
想着冯嫣说这几天他最好都不要回小楼过夜,昨夜魏行贞便在宅子里随意捡了一间客室睡了一晚——至于纪然睡在哪儿他没管,反正这空空落落的魏家府邸最不缺的就是空屋子。
仍在睡梦中的魏行贞忽然敏锐地睁开了眼睛——他隐约听见些微响动从门外的长廊上传来。
是冯嫣。
冯嫣回来了。
魏行贞想了想,又把眼睛闭上了。
不一会儿,只听得吱呀一声,冯嫣推开了门。
进屋以后,她的步子没有一点声音,魏行贞只听见她衣袖在行走时摩挲的沙沙声,还有她手腕上偶尔碰在一起的银镯微响。
又过了一会儿,近旁的地板传来些微的咯吱细响,而后便是轻微的喘息。
魏行贞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才悄然睁开了眼——只见冯嫣正背对着他,侧身蜷在地上休息,她的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看起来十分疲惫。
魏行贞一下坐了起来,“……你回来了。”
冯嫣听见了声音,却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吵醒你了吗?”
魏行贞听得她声音虚弱,已然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几步走到了冯嫣身边,“不要睡在地上,到塌上去吧。”
冯嫣抓住了魏行贞伸来的手臂,勉强站起了身,她慢慢走去了床榻,脑袋一沾枕头,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她将夏日的薄被裹在了身上,尽管此刻被窝里还是热的,她依旧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魏行贞起身又去拿了两床被子来,盖在了冯嫣身上。
“怎么会累成这样……陛下昨晚都和你说了什么?”
冯嫣没有回答,她抓着被角,喃喃地说了一声谢谢。
“没事。”魏行贞站起来,“我出去烧些热水来——”
话音未落,冯嫣已经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
“阿嫣?”
“不需要!”冯嫣皱起眉头,“你……待在这里就好。”
魏行贞轻叹一声。
他重新在床边坐下,低声应了一句“好。”
屋子里不安排仆从就是这一点不好,虽然是清净,但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冯嫣的眉头稍稍舒展,但抓着魏行贞衣袖的手却没有松开。
“往后……你到了家,还是直接回小楼吧,”冯嫣低声道,“这样……好找。”
“好。”
冯嫣闭着眼睛,“你上午……有什么……很要紧的事么?”
“……没有了。”魏行贞轻声答道,“我就待在这里。”
冯嫣将头又埋了几分到被子里,“好,好……那我,睡一会儿。”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拂晓的风吹得树叶如同潮水翻涌。
魏行贞坐在床边,静静地叹了口气。
……
等到冯嫣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她睁开眼睛,身边坐着的并不是魏行贞,而是母亲李氏。
夕照从西边的窗户透进来,把整个屋子映得暖融融的。
“嫣儿醒啦?”李氏走近几步,坐下来摸了摸冯嫣的额头,“哎,你这一进宫就不舒服得老毛病什么时候能好……有胃口没?刚好晚饭送来了。”
冯嫣点了点头,短暂的迷朦过后,她再次觉得神清气爽。
这么多年以来,每次孙幼微召她入宫,为的始终只是一件事,就是在昨晚那样的时刻与孙幼微长谈,好短暂地平抚她的自责、愧疚,乃至怨恨。
让帝心平复的差事,她已经做了八年,只是这段时间以来,这件事好像越来越难做了。
冯嫣四下看了看,“……他人呢?”
“魏行贞?”
“嗯。”冯嫣应和,不过不需要李氏回答,她已经感觉到了——魏行贞不在。
“好像是有什么急事出去了,我中午来的时候,大理寺的几个年轻人也在,他们一块儿走的。”李氏叹了口气,“上午两个小厮火急火燎地跑到家里来,说要我亲自过来一趟,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呢。”
冯嫣莞尔,“让娘辛苦多跑一趟了。”
“哪辛苦了,”李氏略略颔首,“我之前也想着什么时候过来一趟呢——叫是叫首辅宅邸,谁知道里头什么样啊。”
“那娘看了满意吗?”
“挺好。”李氏笑道,“一看就是我们嫣儿喜欢待的地方。”
冯嫣起身下地,她身上还穿着昨夜的衣裙,这会儿汗黏着衣服,有些难受。
“哎呀,你看看你……”李氏一见冯嫣的裙摆,就皱紧了眉头,“昨晚也没下雨,你这怎么溅得一身的泥水?”
冯嫣这才低下了头,望着自己弄脏的裙摆,忽地想起早晨的情形来。
今早进了魏府的大门以后,她跌跌撞撞地回了主屋,发现魏行贞不在那里。
那种感觉,非常糟糕。
彼时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重返那片安宁之乡。
那里舒服,像一件皮袄,可以睡一个好觉。
于是她立刻跑出了小楼,在偌大的宅院里一个人漫无方向地寻找,寻找……她完全无心看脚下,几次踩进了花圃,鞋袜和裙摆也因此沾上了泥尘。
但冯嫣完全不在乎,直到来到了魏行贞昨夜休息的小屋之前——那片熟悉的安宁,才又一次变得近在咫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