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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嫣刚想说什么,目光便往屋门外望去——魏行贞显然也觉察到了有人靠近,两人很快同时听见一个声音从庭院外传来。
“大人!大人!不……不好了……”一个年轻的小厮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庭院。
魏行贞望着他,“慢慢讲。”
小厮满脸通红,穿着粗气,且汗流浃背,一看就是狂奔了一路。
冯嫣拿起自己桌案前的一个小空碗,倒了一杯凉茶递过去,小厮也不拘束,道一声“谢了”就接过杯盏,一饮而尽。
小厮抬起手臂,把脸上的汗胡乱地擦在衣服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劲来。
“是这样,今天他们从至玄门离开以后,朝廷里好些官员都没有回去,而是一起聚去了太尉府,里头有不少都是薛太尉从前的学生。
“起初他们都义愤填膺的,等到快到午时了,大家看着日影渐短,一下就不吱声了,薛太尉这时候拔了剑,说要当场自刎以谢天下,然后众人就又群情激愤,还说……”
那小厮忽然止住了言语,抓耳挠腮地说不出半个字。
“说了什么?”魏行贞问道。
“……反正,都是些对大人不好的话。”小厮拧着眉头道,谨慎地抬头看了魏行贞一眼,“他们还扬言,一会儿就要从薛家出发,来把咱们魏府给砸了。大人,咱们府上……统共就十几号人,真要是那么多人涌过来,我怕……”
“怕什么。”魏行贞拿桌案边的湿毛巾按了按嘴角,“由他们来——”
“魏大人,”冯嫣轻声道,“我和你一道去看看吧。”
……
太尉府外,早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书生们站在最外头,不少人甚至连府门都没有挤进去。
在庭院中徘徊张望的,大多是地方上的京官,有些人没有去参加今早至玄门外的朝跪,便在这时赶来探望。
正南的主厅中,大都是薛安山的亲信。
薛安山坐在主位上,发须已乱,在经历了拔剑——自挥——刀剑被夺等一系列的动作以后,他衰老的身体早就已经疲惫得无力再折腾了,这会儿正被几个得意门生照顾着。
“陛下给我留了体面,”薛安山心灰意冷地望着眼前的地面,“你们……不让我体面。”
一旁的国子监祭酒陈明叹了口气,“什么体面不体面,那不过是魏行贞的一面之词,老师何必放在心上?”
“夏至无影……”薛安山红着眼眶,“还真让他给说对了。”
“太尉啊,您得振作起来啊!”御史中丞徐大酉在一旁瞪圆了眼,“您想啊,这日影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消失呢?我看这里面有大问题!”
近旁几人同时附和,“是啊,魏行贞暗地里到底用的什么手段,着实可疑。”
远处的府门忽然喧嚣起来,人群爆发出混乱不堪的叫喊。
厅堂里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往外看,“外头怎么了?”
一个下人穿过庭院,飞快地跑了进来,“老爷!是魏行贞的马车来了!”
府门之外,魏家的马车在人群的簇拥下慢慢驶近了薛府的大门,义愤填膺的书生们纷纷将手边捡来的石块、枯枝往魏行贞的马车丢去。
年轻的车夫一手护着头,一边大喊让一让,总算把车赶到了地方。
马车一停,魏行贞便揭开车帘跳下了地。
前面的书生正要上前痛斥,却迎面被魏行贞一个平静的眼神慑住了。
“……让开。”
魏行贞短促而严厉地吐出两个字,周围的人群都短暂地僵了一下,而后立刻在他身边退出一片空白地带。
大家以为魏行贞要进府了,却不想他回过头,对着马车伸出了手。
人们好奇地将目光投向马车,马车里先是探出半只洁白的手臂与罗袖,而后一个表情淡泊的美人也探出身来。
冯嫣抬眸望着四面涌动的人潮——这实在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体验。
若是在从前,在这样一个群情激愤的地方,她可能一刻都呆不下去,然而此时远处的叫喊声愤慨激烈,近处的人怒容满面,可她却觉得周身轻盈,完全不受影响。
真好啊……冯嫣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感动。
原来这就是普通人置身人群的感觉吗。
难怪姑婆给魏行贞的评价是“一身正气”。
这就是一身正气啊……
她握住魏行贞的手,从容不迫地下了车。
书生们谁也不认得冯嫣,但见其容其态,便知此人大抵出身不凡。
薛府门前的小厮这时才勉强挤到魏行贞的面前请问来意,魏行贞认出了他,轻声道,“我闻太尉大人多有不适,便携夫人一并前来探望。烦请跑一趟,告诉薛太尉吧。”
第十三章 公子识渺
主厅之内,听到这通传的几人都怔了怔。
陈明看向另外几人,“魏行贞什么时候娶妻了……?”
另外几人都摇了摇头。
太师椅上的薛安山没有回答,他只是低头凝视着不远处的府门,然后冷笑了一声。
“……他来看我的笑话了。”
几个门生彼此看了看,陈明轻咳一声道,“你们几人在这里陪老师一道休息吧,我和徐中丞出去会会他。”
……
当魏行贞与冯嫣踏过太尉府长长的门庭时,陈明和徐大酉也刚刚踏出厅堂,向着他们迎面而来。
庭院里的人望着这一幕,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要知道陈明和徐大酉都是薛太尉一手带出来的亲学生,是庐陵学派当下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尤其是陈明,他如今虽是凤阁群辅,官居魏行贞之下,但论资历,却要高出他许多。
这一番对峙,想来是免不了一番唇枪舌战了。
所有的旁观者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倘若能有机会在接下来的言语交锋中崭露头角,打中魏行贞的痛处,那么便极有可能被这两位庐陵学派的掌舵人心中留下名字。
双方在相距七八步的时候,都停了下来,彼此微微躬身,算打过了招呼。
陈明刚要开口,冯嫣已经向着站在最前面的他与徐大酉微微欠身,“陈祭酒,徐中丞。”
陈明和徐大酉二人都愣了一下——尤其是陈明,眼前女子的容貌他觉得陌生得很,可他听着这声音又耳熟极了。
半晌,陈明才反应过来,小声问道,“你……你难道是……识渺公子?”
徐大酉也是一怔——识渺公子是冯远道长女冯嫣的名号,乃陛下钦赐,朝野上下几乎无人不知。
这姑娘识妖辨怪的本事在整个大周都是赫赫有名的,如此便罢了,真正令她声名鹊起的,是她自十二岁开始便承接了女帝孙幼微的卜筮之劳,凡遇重大祭祀、典礼,孙幼微必定会带她出席。
只是,冯嫣从不与人亲近,她要么独自坐在高台,要么在孙幼微的御座旁边设帐。
这几年来,群臣只见其影,未见其人,谁也不知道她究竟什么模样。如今陈明突然说眼前魏行贞的夫人就是“识渺”,惊得一旁徐大酉也说不出话来。
魏行贞温声道,“原来你与陈祭酒见过啊,倒是省去了介绍的口舌。”
“是啊,几年前在国子监与这两位大人都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戴着纱笠,难为陈祭酒还能凭声音认出我来。”
冯嫣说着,又微笑着看向陈明,“舍妹冯婉先前在国子监几次冲撞了您,多亏陈大人不计前嫌,给了这孩子改过自新的机会,家父常常在我们面前提及这件事,您是位好师傅。”
陈明抬手擦汗,“哪里,哪里。”
难怪魏行贞娶妻的事他们不知道,原来这家伙娶的是冯嫣——冯家女儿们的第一嫁一向低调,不会主动向外宣扬。
冯嫣接着道,“薛太尉在我年幼时曾为我启蒙,听得他老人家身体有恙,我想着应当来看看,就与魏大人一同来了。”
“原来如此……”陈明点了点头,他看向徐大酉,小声道,“倒是,不好阻拦哈。”
徐大酉连连点头,“是我们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了。”
正说着话,府门外的书生们再次传来一阵惊呼,几人一起转身向外看去——原来午时到了。
所有人都忍不住抬头,眯着眼睛去看头顶灿烂而耀眼的太阳。
而放眼望去,此刻的洛阳城几乎人人都在举目观赏这千年不遇的奇景。
太阳正中高悬,日光从所有人的正上方投射下来。
——洛都无影。
“还是魏大人有见地啊,”陈明适时地看向魏行贞,“天降异象,连司天台的人都没有觉知,您就知道了。”
魏行贞瞥了陈明一眼,淡淡道,“这可不是异象,陈祭酒。”
“……我失言了,”陈明连忙笑起来,“外面热,两位快请进吧。”
魏行贞与冯嫣正要抬步,忽然有人从身后的人群中站出来,“魏行贞!你站住!”
陈明和徐大酉也愣住了,两人回头,见人群中走出一个小吏,他拧着眉毛,抬手指着魏行贞,“魏行贞,你到底用了什么妖法,竟搞出这种移日换影的把戏——”
还未等他说完,徐大酉已经两步上前,一拳头照着那小吏的脑门敲了下去。
小吏吃痛,当场跌坐在地,两眼茫然,“徐中丞……?”
“妖妖妖,妖你妈个头!”徐大酉指着冯嫣,“知道这是谁吗?她都没有说魏大人用妖法,哪轮得到你在这儿胡言乱语!?”
小吏虽然搞不清状况,但还是连忙低头,“下……下官知错了。”
“公子见谅,”陈明有些尴尬地对冯嫣笑笑,“下面人不懂事。”
冯嫣也笑了笑,但没有动。
陈明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也抬眸看向那小吏,“魏大人身为凤阁的首辅大臣,岂能容尔等随意诽谤,来人!先把此人抓起来——”
“咱们走吧。”冯嫣看向魏行贞。
“嗯。”
……
厅堂中的众人引颈而望,果然见魏行贞带着一个女人一道来了。
然而奇怪的是一旁陈明和徐大酉两个人的表情——他们不仅没有剑拔弩张,甚至还带着些微恭敬。
正当众人想着对策,薛安山却自己站了起来,众人正要去扶,太尉却摆了摆手,表情变得和缓起来。
冯嫣还未进门,便笑着向薛安山喊了一声“恩师”,众人一时惊讶。
薛安山有些费解地看了看冯嫣,又看了看魏行贞,他压低了声音,“小嫣儿今天怎么来了啊。”
冯嫣将方才在外面说过的话又讲了一遍,薛安山的眼睛顿时有些发愣,“你……你嫁到了魏家?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早。”冯嫣轻声道,“魏大人挂念恩师的身体,顾不得许多,就与我一起来看看。”
一旁陈明见众人满头雾水的样子,轻咳了一声,“魏夫人……就是识渺公子。”
人们发出恍然大悟的感叹声,进而像陈明与徐大酉一样明白了为什么魏行贞娶妻的事谁也没有听过。
在场之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了向上爬,魏行贞竟然不惜拿自己的性命来做这样的豪赌。
此人果真狠辣!
第十四章 敲打与遭遇
冯府之内,殷时韫正与冯父冯母一道吃饭。
“嫣儿出嫁的事,我们虽然没有主动往外说,但今早毕竟敲锣打鼓的,还是有好些人得了消息。”李氏笑着道,“这才一个上午啊,就有十几封聘书送来……”
殷时韫手里的筷子停了一下。
一旁冯易殊笑道,“阿姐容姿若仙,这有什么稀奇的,反正我心里的姐夫,就只有一个。”
“时韫当年送来的聘书,我一直收着呢。”李氏笑道,“日子过得真快啊,你们俩从小一起玩闹,这一眨眼的,你们就都成人了。殷太师和殷夫人最近都还好吧?”
“谢伯母关心,家父家母一切都好。”
“那就好。”李氏笑了笑,“他们最近给你说过什么亲事没有?”
“唉唉——”一旁冯远道连忙插话,“人家时韫难得来一趟,你怎么什么都往出问啊。”
“我这不是怕殷太师和殷夫人着急嘛。”李氏看了丈夫一眼,又转向殷时韫,“时韫知道我在问什么。”
殷时韫笑了笑,轻叹了一声,“家里人确实也催过我的婚事,老人家想抱孙子么,我也明白。”
“那……”
殷时韫笑着道,“他们不会勉强我的。”
“那就好……”李氏松了口气,她笑着道,“现在都天抚年间了,咱们可不兴过去那三妻四妾三从四德的一套。女子要从一而终,男子也当如此。小夫妻两个人安安心心过日子最好了,不要为了多几个孩子就成日往后宅里纳什么姨太太,后宅女子一多,那是不可能——”
“哎呀越说越离谱了你,”冯远道往李氏碗里夹了块鱼肉,“这么多菜都堵不上你的嘴啊。”
李氏笑起来,“你看你冯伯父,这么多年来就从来没动过纳妾的念头,我们嫣儿自小喜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