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可是人间的烟火始终对他没有半点吸引力,俗世的热闹如同泥淖,即便怀着“接近人群”的心念,他也还是久住山林之间,不大愿意往人多的地方凑。
直到在竟陵城遇见了妙微道人。
每一代人里总有那么些个离群索居的怪人,但琴声能够动人到如此地步的,千百年间也只有这么一个。
彼时魏行贞还不懂音律,但在妙微抚琴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驻足聆听。
这个孤僻而傲慢的琴师与魏行贞先前遇到的人都不太一样——他身上没什么俗世的气味,虽然看起来文质彬彬,性情却像是山间的野人。
某天魏行贞又躲在山间听琴,妙微频频错音,听得魏行贞很是不爽,再次化作一个青年上前指点。
彼时,年轻的妙微冷笑了一声,说你这只狐狸天到晚蹭我的琴也就罢了,现在还学会班门弄斧,跟我指指点点。
魏行贞一怔,这才意识到眼前人不仅认出了自己,而且早就知道他在附近,只不过一直没有点破罢了。
自那之后,他与妙微亦师亦友,妙微视他为知音,将自己的琴技曲谱倾囊相授。
竟陵城外的西江水不舍昼夜地流逝,妙微在二十六岁那年罹患恶疾。
生死有命,即便是历世八千余年的大妖,也留不住他在中土第一个、也是当时唯一的一个友人。
“这样的世道根本配不上我的琴……”妙微在死前万念俱灰地与他交谈,“我要放一把火,把它们都烧了……你能帮我,最后一个忙吗?”
大火烧了整整三日,妙微的尸骨在烈火中化作灰烬,但魏行贞还是出于私心,护住了两架独幽。
那些前来救火和敛尸的人们,在灰烬中发现独幽琴时,纷纷露出了恍若目睹神迹的表情。
魏行贞在远处望着,心想如果妙微还在,望着这样的情形,他一定会刻薄地在一旁取笑嘲讽。
但妙微毕竟不在了。
在沉默地送别友人以后,魏行贞无法再在竟陵待下去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变得让他难以忍受。
妙微的死让他再一次被人的羸弱和易损震惊。
人间一切如露如电,他在妙微的身上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遗憾和伤感。
或许是因其寿命的短暂和他琴声里对永恒的赞颂促成了如此强烈的对比,仿佛妙微早就知晓自己在这广博宇宙之中微不足道的位置,但他忍受着卑茫,仍要抬起头直视骄阳。
在那之后,魏行贞行走世间,便很少再被人认出是妖非人——仿佛一夜之间,他明白了人的喜怒哀惧究竟是怎样的东西。
“行贞,在想什么?”
冯嫣的声音忽然将魏行贞再次拉回到当下。
他再次抬眸望向冯嫣的眼睛,突然想起了许多方才想不起的事。
他想起那年在岱宗山远远望着她,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子总是一个人在山野间出没,独自待在险峻的崖边,与深渊彼此凝视;
想起她寡言少语地坐在树荫下,和对人群的厌倦神情;
想起她赤着脚在幽深的丛林间飞奔,啜泣着跪倒在神木之前,低声说自己终于交到了第一个好朋友。
她还有许多话没有和那个好朋友开口,还有许多有趣的想法,想要与那个好朋友一起尝试。
他教给她的第一首曲子,她还没有学完。
然而夏天已经结束,她就要返回长安——
“求您帮我降一场雨,让我再在山上多待一段时间……”
那一瞬间,特意前来行凶的魏行贞,突然被一种无可名状的孤独击中了。
他站在树后,在暗夜中凝视着冯嫣单薄的身影,忽然觉得替这个小女孩下一场雨,似乎也无妨。
第七十章 相爱吧
魏行贞短暂地闭上了眼睛,呼吸之间,他忽然觉得心中涌起许多温柔的心情。
他迅即地反扣住冯嫣的手腕,趁她不备夺占了对峙的上风。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怎么还不怕呢?”
“哈哈,”冯嫣轻声笑了笑,“我可是——”
魏行贞拉过微笑着的冯嫣,没有等她说完,就将她抱在怀里止不住地亲吻。
他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了……
魏行贞有些放肆地想着。
瑕盈说的全都是实情——他无需隐瞒和辩解任何事。
他的手轻轻抚过冯嫣温暖的脊背,呼吸着她温馨而清冽的气息,慢慢地向她靠近。
过去,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冯嫣,但如今看来又并非如此。
此刻他醉心于冯嫣温柔的亲吻中,也在她静谧的微笑背后看见了某种危险而可怕的影子,好像一条静静流淌的大河,一旦命运的礁石在她流经的河道上出现,她会立刻暴起,不顾一切地冲撞上去,激起粉碎而晶莹的浪花。
——在冯嫣风平浪静的水面之下,始终隐藏着这样的激流之心。
她与自己一样,始终被危险吸引。
魏行贞忽然想起在那个夏夜结束之后,几次经过冯嫣的窗前,听她奏琴。
最初的一段时间她的琴音几乎是灾难,但冯嫣似乎学什么都很快,几个月以后,琴声就能入耳了。
与常人更加不同的是,冯嫣的琴声在拥有技巧前就已经有了某种引而未发感情,如同朝菌渴望晦朔,蟪蛄盼见春秋。
那时他站在寂静无人的小院之中,对着灯下的人影暗暗惊奇。
一个终日近乎被禁锢在一个角落里年轻人,何以有这样激越勇猛的琴音。
之后某一天,冯嫣突然开始弹奏妙微的曲子,这曲调魏行贞听了无数遍,那一刻却觉得非常陌生。
妙微的琴声是向外的,是虎狼在山野的咆哮,是飞瀑跌落寒潭的轰鸣。
冯嫣的琴声是向内的,是在空无一物的荒芜和幻灭之中,用尽所有的力气,孤注一掷地去抓最后一根稻草。
两人的内里相去甚远,气势却又如此接近。
那也是一个秋日,萧瑟的夜风中,魏行贞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杂思,第一次真正静下心来听冯嫣抚琴。
那一刻,他忘却了过去的朋友,忘却了天边的故乡,也将自己当初来到这里的目的全部抛诸脑后。
所有的痛苦、困惑、纷杂的欲念……在琴声之中,好像都成了乘风而去的亡魂,不留痕迹地散去了。
魏行贞不得不对这位尚未相识的宿命之敌投去一些关注——
他心里隐隐感到,一个像妙微那样弹琴的人,是活不长的。
更何况冯嫣终日将自己锁在院子里,连寄情山水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念头让魏行贞有些矛盾,他犹豫了很久,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自己在做什么呢?他不是来杀她的吗?如果她自己都在生死之间游移不定,他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直到十七岁的冯嫣在狮子园淋了一夜的雨,并在太初宫中喋血昏迷命悬一线之后,魏行贞终于意识到,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
屋子里的灯熄灭了,整个世界也随之一并熄灭。
窗外青白色的月光像水一样漫进屋子。
睁开眼睛,冯嫣感觉眼前的一切都被笼上一层淡淡的清晖。
闭上眼睛,又好像独自面对着一片一无所有的夜空,虚无而空洞。
究竟哪一个才是当下的现实?
冯嫣分不清楚了。
她回想着与魏行贞相遇之后与之前的一切,觉得一切像是隔着一层水雾,她看不真切,也想不透彻。
她想起年少时自己一次次站在峭壁上,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山涧,有水声从山谷中传来,好像鬼怪的轻声细语。
它们向她招手,邀她纵身跳下。
她竭尽全力,没有听从。
但死亡永远是一把迷人而锋利的尖刀,世间所有的问题,在它面前迎刃而解。
……活着才充满问题。
而有些问题,她在年少时永远也想不明白。
比如与人相处的痛苦,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比如感到孤独,感到煎熬的时候,要躲去哪里,才能平复?
昨日的煎熬与前日别无二致,前日的煎熬又是在日复一日地重复再前一日。
昨天的一切已经挨过去了……
那么今天,又要为了什么理由,而活下去呢?
若干个心念像是盛在陶瓷罐子里的琉璃珠子,总是随着冯嫣心绪的扰动彼此撞击。
她有时怀着希望度过一日,有时怀着绝望度过一日;
有时欢喜,忘记了此刻过后还有无数个等待着她的明日就要到来;
有时突然参透了什么机缘,一连几日都陷在一种平静而虚无的心境里。
她拿自己的疑问去问姑婆——死后的世界会是怎样的呢,也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吗?
老人笑了两声,“未知生,焉知死?”
月光像潮水一样漫涌上来。
冯嫣感到自己就像水底一株随水波摇晃的水草,水下的一切都是汹涌的,她与魏行贞就在这样的暗潮同沉浮。
一切关于死的苦闷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生命新鲜而活泼的洪流,
她听见自己和魏行贞交织的呼吸声,他的低吟和喘息,让人想起冲锋的号角。
两个人好像两个没有身份,也没有过往的流浪者,他们偶然相遇,相互角力,谁也不肯轻易地放过对方。
他们遭遇,他们进攻,他们停歇,又再次被对方俘获……在凶狠而淋漓的欢乐里,他们既成为战胜者,又全然被对方战胜。
他们相拥着沉向黑夜的深处,在隐秘之地,一切犹如永恒而炽热的太阳,又像盛夏永无止境的蝉鸣,好像无数个漫长的一生同时堆叠在一起,所有的笑声和眼泪,都在这个夜晚一些相拥的瞬间,倏然而无常地从两人眼前闪过。
他们投入而忘我,不知道原来是自己正在燃烧。
也许明日就有未知的灾厄将要到来,也许往昔他们所爱、所珍视的一切就要毁灭。
但在这毁灭降临以前……
相爱吧。
第七十一章 杀人提问
清晨时分,冯嫣昏昏沉沉地醒了,魏行贞也在半梦半醒之间。
他们稍稍侧身,不约而同地朝着对方看去,两人又紧紧地靠在了一起,吻在了一起,然后在晨曦的微光中再次一同坠入浅眠。
窗外是深秋寂静而清冷的早晨,霜露打在枝头和叶片上,到处透着湿漉漉的寒意。
但这些都和小院里的两人无关,他们暖融而干燥的身体彼此温暖着。
魏行贞束发的簪子和发冠滚落在床边的地板上,两人的衣衫有些耷在床边,有些被踢到了床角。
两人闭着眼睛,睫毛轻轻地颤抖,好像陷入了同一个梦境。
直到有仆妇再次来叩门,冯嫣才终于皱起眉头再次醒来。
她低声让那仆妇过半个时辰再来,然后一面打着呵欠,一面揉着惺忪的睡眼。
当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枕边人,她忽然发现,魏行贞正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她。
冯嫣禁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抱着他的脑袋在前额上留下一个吻,然后又一下倒在了他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叹了口气。
魏行贞安静地接下这个吻,默不作声地握着冯嫣的手,就这么看着她懒洋洋的模样。
冯嫣的慵懒中带着几分天真和娇媚,他望着这样的妻子,想叫她的名字,又不愿扰她的清梦,就在心里一遍遍“阿嫣”“阿嫣”地喊。
这两个字在他心里滚来滚去,闹得他不得安宁。
魏行贞缓缓收拢手臂,让冯嫣的呼吸离自己更近。
这一切当然是真的。
但又好像叫人担心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
……
晨曦的光照耀着冯府温馨的院落,也照耀着太初宫威严而清冷的琉璃瓦。
一片片民宅屋舍中升起炊烟,整个洛阳正在醒来。
在距离此地大约一二百里开外的山林之中,有几匹商队的马正在山坡上悠闲地甩尾吃草。
这显然不是什么正常景象——马儿们自在地在林间散步,背上马鞍仍在,骑马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一对双胞胎姐妹百无聊赖地坐在山岗上,两人身高体貌衣着打扮几乎一模一样,但因为性情的不同,经年累月的表情变化让她们原本相似的脸渐渐变得很好辨认区别。
妹妹的嘴里叼着根苇草,目光悠闲地望着不远处的谷地。
姐姐的眼睛也紧紧盯着那边,但下一刻她就蹭地一下站起身,有些忍无可忍地来回踱步。
“他非得一个一个地杀吗!瑕先生给我们到洛阳的期限昨天就过了!再拖下去——”
“别急,”妹妹轻声道,她示意妹妹去看,“你看,快杀完了,就剩最后三个。”
妹妹遥手一指,在离两人五六十步远的地方,有人手持钢刀,站在血流成河的地面上。
这一行一二百人的商队,此刻已经变成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倒在地上。
最后的三个幸存者已经恐惧到近乎麻木,他们颤抖着望着不远处正在接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