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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微微一笑点头道:“回来就好。”张妃怀抱幼子神色如常扶起沈珍珠语气中颇带爱惜:“敢是旅途劳顿珍珠见瘦了。”
张妃身后是那日被李俶侍卫捆绑送回东宫的德宁郡主紧抿双唇一言不想是在生李俶的气。
“轰——”宫门中开。三品持礼内侍持拂尘由殿旁角门而出抑扬顿挫的唱道:“吉时已到太子、亲王、公主、郡主、妃子、命妇入殿朝贺——”
朝贺之仪繁琐至极待得礼毕陛下为博贵妃欢喜早在宫中设了许多玩乐之所让诸子皇孙、王妃命妇、公主郡主、后宫诸人与贵妃同乐。兴庆池荷花正盛备有美酒佳肴可从共赏;麟德殿排演贵妃编制的歌舞数千人计的舞姬歌女霓裳羽衣歌舞飘举入云殿内宴席铺开美味珍奇应有尽有;含元殿前可斗马球两支宦人组成的球队酣斗炽热……
李俶被一群皇孙兄弟簇拥而走沈珍珠悄然从满攒珠玉的妃子公主群中隐退由最为僻静的芳林门而出侍卫早已备好马匹。
策马扬鞭夕阳残照刘润身影原是一个黑黑的小点渐行渐近觉他腰背略为佝偻老态已现驻马说道:“刘伯韦妃娘娘在三里外的长亭等你。”
刘润似猛的被人噬了一口沈珍珠已将装满金银的沉沉包裹递与他说道:“珍珠所托之事便是求刘伯照料韦妃娘娘——娘娘不愿再居禁中只求浪迹天下四海为家。唯有您才是最堪托付之人守护娘娘之责珍珠拜托!”说毕长揖一礼。
从西郊返回宫城天已渐暗。宫中笙箫鼓乐嬉戏之音通衢越巷声震数里。
李俶负手立于含元殿最高处听见身后衣钿声响敛眉凝目良久缓缓向她伸出手……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大明宫含元殿盛世繁华今夜无止无休。
仰望天际阴蒙云彩浅黑沉闷的阴雷隐隐滚来。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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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函谷忽惊胡马来(上)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十。长安城昨夜沥沥落落下了整晚的冬雨湿冷气息叫人闷一宿并没睡得好觉沈珍珠清晨便起床更衣披了严实的外袍亲自端着一盅方燉好的燕窝走入书房。
李俶一手支着额角一手拿了笔。笔是极好的宣州贡品含墨饱满而不滴握笔的手却是搁靠在案牍上密密麻麻批写的字句被暗蓝的袍袖压着。双目微合即使在小憩中他依然轻皱眉头面容俊逸中难掩倦怠。房内静寂无声并无侍从在旁侍候这是李俶的习惯办公务事极是厌恶旁人滋扰。
这一年多时间来陛下对他渐渐的愈委以重任不仅遥领凉州都督——众所周知这不过是挂以虚名而已——更令参与兵部议事这竟是太子也未有的权力怎不叫人侧目?只是现今杨氏弄权国事艰难他仍得处处小心谨慎也实在辛苦他。
念及于此沈珍珠悄无声息的将那盅燕窝放置桌案室内几盆火炉火势正旺暖意浓浓但若不能及时添炭通常极旺过后便是极颓。
她走至最近的一盆炉火捡起镊子夹了一块炭添进去。烈烈炭火增了新的燃烧物兹兹怪响新炭呛人的气味扑鼻而来。她掩鼻避开仍然吸了不少进去直觉得胸中气闷难受一手扶住墙壁不禁干呕起来。她最怕这样子每次什么也吐不出来却天昏地暗手足冰凉连带李俶也被惊吓过无数回。太医却总是笑着说:“没事没事待孕期满百日症状自会消失。”
身子一暖已经被扶入李俶的臂弯。他轻轻抚拍她的背心看她一通干呕气喘吁吁不胜娇怯心中心疼不已好不容易见她喘息甫定拦腰将她抱至内室床塌上。
“你”他收紧眉头想要责怪却又不忍心握紧她冰冷的双手终于还是有些生气的说道:“明知自己身怀有孕这大清早怎不多睡一会儿天寒地冻的跑来这里做什么!素瓷呢怎不让她跟着侍候你?你倒好单单的一个人跑来侍候我了这么多的奴婢轮得到你来端茶送水添炭么?”
沈珍珠早已心虚理亏。这腹中的孩儿也是她的至爱啊。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万不能重蹈覆辙。但自孕后以来她不仅身子多有不适情绪也极受影响李俶公务繁忙陪她时间有限父母兄嫂均回吴兴慕容林致远赴回纥身边除了素瓷解语外多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免添了伤怀感触之意和迎风落泪、望月思乡之情此时见李俶疾言厉色向所未见明知他一片赤诚还是委屈不已眼珠一转落下一滴泪来一句话也不肯说身子却挣扎着起来推开李俶的阻拦穿起绣鞋便走。
李俶后悔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拦在她面前见沈珍珠依旧不理不睬的模样方陪笑拿起桌案上的燕窝道:“好了好了我认罚——罚我一口喝了这盅如何?”说毕也不待沈珍珠答话眯着眼睛狠狠的将那盅燕窝喝了下去。燕窝固然美味但这样一大盅要一口气喝完也不容易通宵熬夜后人本就食欲不佳李俶喝得不到一半就感觉味同嚼腊入口艰难听得沈珍珠扑哧一笑截手夺过燕窝说道“算了”这才放下心来。
李俶道:“今日旬休待我洗漱后陪你出府走走?”官员每月十日、二十日、三十日为旬休可不去府衙办公也无朝会。
沈珍珠瞧他一脸倦容柔声道:“古人还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呢你实该歇息一会要出府游玩有素瓷陪我就是。”
李俶摇摇头似是一本正经的说:“那可不行我听人说孩儿未出生前和谁接触最多生下来便最象谁。”
沈珍珠倒是头一回听到这奇谭怪论怔了怔问道:“那又怎样?”
李俶笑道:“你与素瓷朝夕相对若我的儿子长得象素瓷这样一个女子那不就糟糕了!”
沈珍珠失笑道:“满朝文武大臣的夫人孕后对着侍女的时日皆远胜与夫君相对依你此言如今长安城贵胄子弟该个个眉目如画千娇百媚上月宫中饮宴我怎么瞧上去多半面目可憎呢?再说你怎知我腹中定是儿子?若是生下女儿象素瓷这样美丽我也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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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俶忽的双目炯炯有神说道:“我知道定是儿子。”
沈珍珠啐道:“殿下定是想儿子想疯了。”话音甫落想起皇室上下尤其陛下对自己腹中胎儿寄予厚望若是一索得男李俶地位更加巩固她虽无男女之别只盼能平安顺利产下胎儿此时却极为期冀腹中所怀是个男孩。想到这里肩上仿佛增了无穷压力天下万事均可努力唯有生儿生女似乎只能凭借天意。
李俶见她神色有些黯淡乃揽住她肩头笑道:“不过说笑而已怎么就当真了?只要是我们的孩儿我都是一般的喜欢。”
两人尽顾说笑间忽听得房外传来高底官靴沉重的脚步声正在纳闷“轰”的一声书房门竟被人推开。李俶面色一肃松开揽住沈珍珠肩头的手喝道:“什么人大胆!”
来人是新提为刑部主事的风生衣他黝黑的面庞此时涨得通红因为急于报信一路狂奔而来气喘如牛。
“殿下出了大事——安禄山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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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函谷忽惊胡马来(下)
李俶与沈珍珠相对无言。同朝廷文武百官一样虽然对这一日早有预料真正临值此际仍是寒意浸入骨髓。风生衣没有关紧门飒飒冷风吹来窗纱拂动这一刻静寂似长若短李俶重重捶向桌案堆积过头的案椟哗啦啦撒在地下冷笑道:“好好老贼终于反了!”
安禄山是在头一日也即初九反的。当日清晨他在蓟城南郊誓师打出“奉密诏讨杨国忠”起兵“平祸乱”的幌子掀开大乱的序幕。虽然他早在范阳至长安沿途埋伏人马擒拿朝长安报信的使者但唐室百足之虫仍有不少漏网之鱼将消息迅传至长安。
玄宗震怒交加。
初十日下午召集朝会诏令朔方右厢兵马使、丰州都督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率朔方军东进讨贼。
二十一日玄宗斩安禄山长子安庆宗赐死荣义郡主。同时命第六子荣王李琬、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正、副元帅率数万兵出潼关东征在各地新设节度使、防御使以阻止叛军。
唐室内防松驰叛军长趋直入。
十二月二十二日汴州、荥阳失陷。
二十三日洛阳失陷守将封常清与李琬、高仙芝会合后退守潼关叛军以崔乾祐为先锋数攻潼关而不下两军成对峙之势。
二十五日另一部分叛军由安庆绪带领加紧攻打河北诸郡弘农、临汝、濮阳、济阳和云中等郡失陷河北十七郡尽落敌手。
二十八日李俶下朝回府总管张得玉穿着笨重的棉袍正张罗着仆从挂灯笼和张贴门神——骑着巨虎的是神荼肩头站着公鸡的是郁垒威武凛凛。年节已近往常此时已是巷市灯笼高悬亲友比邻、僚属同寅相向致贺互有馈遗然今岁因着战事上至皇宫下至王公贵戚、高门大户、百姓人家都似乎失去对过年的热望街市冷清鲜有张灯结绿者。
李俶瞧了眼张得玉也不说话便往内府走。张得玉小步跑来弯着腰低声笑道:“王妃有孕在身有神荼、郁垒两位大神驱魔避邪必保无虞了。”李俶这才微颔这张得玉是去年由太子府调拨而来倒还不讨人厌又能办成些事碍着太子的颜面成了继刘润后的王府总管。
府里府外已打扫得干干净净沈珍珠正歪在塌上看书听素瓷行礼道“见过殿下”忙匆匆放下书本生怕李俶要责怪自己看书伤神讷讷中不知用什么话来搪塞却见李俶神色平和宽去外袍后朝素瓷挥挥手素瓷忙退下并合上门。
沈珍珠知道李俶这越看来平和却越有不寻常之处不知前方战况倒底如何。
李俶缓缓在塌上坐下开口道:“荣王叔昨日在军中暴毙。”他所说的军中是指潼关军中。荣王与他情谊甚谈他并无悲痛之意。
“怎么会?”沈珍珠曾与荣王李琬谋面几回十分诧异“都说荣王体格健硕怎能说死就死了。是急病吗?”
李俶摇头“也说不清了不过……王叔确实太好色身在潼关帐中竟然还有四五名侍妾……”余下的就不好说了连沈珍珠都不堪细想荣王好色长安闻名不过四十来岁年纪府中侍妾如云不说儿女竟已达五十八人之巨这样的长期虚耗确非常人可以支撑。虽说荣王为帅只是挂以虚名但他死得也太不是时候两军对垒主帅暴死可说是大挫军心。此外还带来另一个问题那便是谁来继任主帅?心中忽然一悟见李俶眼中有一缕焦痛闪过莫非是……心里怔忡不安更有隐隐的痛和慌张慢慢升腾。
李俶凝神看着她心中更加不忍不舍猛的用力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直让她喘不过气一吻而下深深印上她的额头艰涩的开口说道:“对不住珍珠。陛下诏命父王为元帅我须得代替父王赴潼关。”
沈珍珠浑身一抖果然是这样。潼关那是操吴戈被犀甲车错毂短兵接旌蔽日矢交坠的战场每日均有无数将士马革裹尸的战场她一直以为遥不可及如今迫在面前的战场。她知道也许他不会亲临前线他去潼关更多的是象征象征陛下的关注象征唐室对这场战争必胜的信心。然而她还是担心她怎能不担心——怕城头上忽如其来的一支冷箭怕夹道中突然窜出的一队伏兵怕寒风冷雨伤了他的身子怕……
总而言之心里满满的全是前所未有的害怕和张惶。
李俶见她半晌不答话叹了口气望向她腰肢虽说孕期已满百日依然纤细如旧。语气中满是愧疚:“在这样的时候离开你我实在不安。你切勿为我担心潼关天险有高、封两位将军把守当是无恙等到明年七八月郭子仪与李光弼二位将军分几路截断叛军北上取下范阳倾其老巢叛军自会阵脚大乱不战自败收复洛阳、河北诸郡易如反掌。”
沈珍珠回过神来只是暗骂自己纵有万般不舍、千样担心出征在即又怎能让他再为自己操心唯有自己坦然自若他方会放心安心。温柔回抱他的身子昂头笑道:“你放心我定会保重自己和孩子等你回来。现在的形势陛下对这个孩儿的重视只怕不逊你我料想再没有人敢妄动心思。”
李俶道:“我会布置周全内有严明外有风生衣没人能动你分毫。只是……”他皱眉道“你自己的身子须得自己爱惜这才是我最担心之处。”沈珍珠咬咬牙回道:“回头我叫素瓷将所有书籍全搬到库房去。”李俶轻笑出声揽着她说道:“这也不必你总得消闲打时日不是?你只要为我时时记着我也就放心了。”
沈珍珠默默点头说道:“你也要时时记着万事小心平安归来。”停一下问道:“什么时候走?”
李俶道:“午后。”
沈珍珠瞑目靠在李俶怀中闻见他衣襟淡薄的香气早已熟悉而依恋不知还要过多久才能再闻到他的气息。只恨时间如此匆匆心中徘徊难舍别离之苦原来苦涩至此。良久幽幽对李俶说道:“俶我求你一样事。”
李俶合着眼睛答道:“你说无论什么事我都应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