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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陆诏年还没写完功课。她一会儿吃糕点,一会儿摸摸洋娃娃,一贯纵容她的又绿也急了,催促她不要专心致志,一鼓作气把题目给写了。
“那不然你写啊?”陆诏年说得理所当然。
又绿无言,“如果我会写,当然早就帮小姐写了……”
“做不到的事,别说。”
又绿彻底语塞,默默到角落候着。
看着桌台上的玻璃钟,时针又走了一刻钟,陆诏年闷闷不乐道:“小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外边的店都该打烊了吧。”
“那不然,又绿去看看好了?”
“你快去!”
又绿刚溜出陆公馆,就在小巷里看见陆闻恺了。
陆闻恺回到公馆,向在客厅看报纸的父亲禀告,他见天黑,先送了女同学回家,所以晚了些。
陆诏年在楼上听到,瞪大了眼睛。
陆闻恺往小洋楼走去,陆诏年几步并作一步,追上前拽住他。
“说话不算话!”
陆闻恺看见她气呼呼的模样,笑了:“我想回房喝口水也不行?”
“不行!”陆诏年认真道,“你口渴,叫又绿就好了。”
“我不叫又绿,叫你,你给不给我端水?”
“我……我给你端!我还给你捶背,好不好?”
陆闻恺笑出声来,没办法,只得先到书房。
可他一看见陆诏年鬼画符似的作业本,脸就沉了下来。
陆诏年双手交握,颇委屈地道:“有的人只顾自己学习,就不顾小年了。”
陆闻恺转身,瞧着她:“你再说一遍。”
陆诏年瘪嘴,不语。
陆闻恺叹气,晃手指示意陆诏年坐下来。陆诏年坐到椅子上,拿起笔,咕哝道:“你看着我写。”
“我不止看着你,我也给你端水捶背好吧。”
“那倒不用了……”
“真是我的祖宗。”说着,陆闻恺俯身,双手撑书桌,几乎将陆诏年圈在怀里。
陆诏年只觉心跳漏了一拍:“小哥……?”
“这里,错了。”陆闻恺指着一道数学题目,从陆诏年手里拿起钢笔,在草稿纸上演示起来,“假设你有三个苹果,要分给四个人,我们可以这样计算……”
脸颊若有似无地相贴,被他身上的皂角气味包围,陆诏年轻声说:“如果我有三个苹果,都会给小哥哥。”
“陆诏年。”陆闻恺沉声道。
陆诏年立马改口:“对不起,我认真听……”
油灯昏黄的光映在他们身上,窗外茂盛的银杏树遮蔽了月光。
入睡之际,陆诏年想起方才的触碰,他握住她的手,他的长睫毛,还有讲到口渴的嘴唇……
忽然间,一幅场景跳到眼前来。
奸夫□□被钉在木板上顺江而留,血淌过他们几近□□的身躯,染红江水。
陆诏年打了个激灵,蒙起被子,紧紧闭上眼睛。
陆诏年的心事向来不过夜,睡一觉就好了,可过了一个礼拜,陆诏年又想起了这回事。
这天陆闻恺放学晚了,晚霞都要说再见的时候,陆诏年才在校门口看到他。
许是心急,陆闻恺牵起陆诏年的手,大步往家的方向走。
以往没什么奇怪的,可这回,小哥哥牵她的手,却让她心悸而胆怯。
人们说男女授受不亲,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有界限的。她现在来月事,就表示已经是女人了。
陆诏年心里烦闷,好几个晚上为此辗转反侧。
礼拜天,陆闻恺在书房守着陆诏年写颜真卿的楷书碑帖,有些困乏,便靠着窗户假寐。
陆诏年蘸墨的时候,不经意瞧见,以为他睡着了。
她不由自主端详他,他清俊的眉目,他握书卷的手指。
她渐渐走进他,好似将身体当做放大镜那样倾身,抬起手,抚过他额头、眉心、鼻梁,然后是唇峰。
陆闻恺忽然睁开了眼睛,陆诏年吓了一跳,可已来不及逃,他箍住她手腕。
“你想做什么?”他乌黑的眼眸让人猜不透。
陆诏年嗫嚅片刻,大嚷:“你放开我!”
陆闻恺松了手,陆诏年转过身去,心怦怦跳。
“你帮我看看,我的字。”陆诏年不自然地说。
陆闻恺起身,同她一起来到书案前。
陆诏年以为陆闻恺会手把手教她运笔,可这次他没这么做,只是写了两遍给她看。
陆诏年不清楚这个礼拜天下午,她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却略略感觉到,此后陆闻恺有意与她保持距离了。
*
梦境缠绕陆诏年,陆诏年醒来出了一身汗。
自夫人过世后,陆诏年梦魇的毛病一再发作,又绿时常在屋里守一夜。看到陆诏年直棱棱坐起身,又绿赶紧打来热水,给她擦洗。
虽然开春了,可天气仍寒浸浸的,一热一冷容易患风寒。又绿哄陆诏年在被褥里捂着,陆诏年不听,赤着脚就走到窗边。
“我梦到小哥哥出事了……”
又绿给陆诏年披上外套:“不会的。”
陆诏年抱紧双臂,好像和大衣的主人拥抱着。
好半晌,陆诏年道:“母亲就那么……连服丧也不准许小哥来。”
又绿叹息道:“当年老爷执意纳妾,姨太太带个男孩回来,夫人自然就什么都明白了,何况后来二少爷入了祠堂。”
“母亲的愿望,不过是一世一双人罢了,父亲连这一点也做不到。”
“老爷也曾年少啊。”又绿只能回应这一句,多的不便议论了。
*
犹惊雷,日军的炸弹不断袭向梁山。
日军轰炸队飞往梁山县城上空,苏联志愿队与第四大队趁日军飞机俯冲预备投弹时,自高空俯入日军机群射击,击落三架日机,坠毁鄂西。
日军被激怒了,集体反抗,迫使大队只得升空。
就在这时,日机朝着梁山县城猛烈轰炸,炸死军民两百余人,炸伤近三百人,轰炸破坏的房屋达三千间。
梁山“三二九”惨案登报,引起社会一片哗然。
群情激奋,到处都能听到反对日军暴行的呼喊。
梁山每遭轰炸,司令部都会调集村民抢修机场,此番从邻县征调了四五千人,另外派往城里的医护人员。
陆诏年忍耐着,最后还是同志愿团一起前往梁山。
梁山日落似乎比城里晚些,陆诏年看了一路晚霞,来到梁山,天还有些亮。
炸弹燃烧过后的浓烟滚滚生起,一望无际的田野尽头悬着一轮落日。红,浸染一切,吞没一切。
陆诏年下了车,看到一片忙碌的惨状,无言凝噎。
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人生这么多的无解题……
“别愣着呀!”陈意映喊道。
陆诏年猛地回神,转身跟着志愿团的同学把物资搬下皮卡车。
忙活过了,陆诏年坐在机场旁的田埂上歇息。
“小年。”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去找他,他就来了。
陆诏年起身,拍了拍裤?????装上尘土,才抬眼看陆闻恺。
只一眼,陆诏年就忍不住拥入他怀里。
可她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找他么……
就只是兄妹,这也是可以的吧。
察觉到陆诏年的不安,陆闻恺轻拍她的背。他很快松开她,用轻快的语气说:“你不能每次……”
“我知道,”陆诏年摸了下鼻子,吸气说,“这是最后一次。”
陆闻恺笑了:“今天没让我飞。”
“本来你受伤了。”
“都好了。”
过了会儿,陆闻恺又道:“下次就该我飞了。你担心,也要忍着。”
“嗯……”陆诏年带哭腔。
“小哥哥,我打算继续念书了。”
“是吗?”
“我,小哥哥,我没有母亲了……”陆诏年转过身去。
陆闻恺叹息着,从背后拥住了她。
“我不想只做陆家幺小姐,只有多念书,我才知道仅仅靠自己,可以做什么……”
“小年……”
陆诏年把脸埋到陆闻恺怀里:“给我写信吧,我那么贪玩,那么笨,我怕我——”
“你不笨。”
陆诏年抬头,泪眼婆娑,“可是你都给别人写信。”
“我可以给你写信,”陆闻恺轻轻拭去她眼下的泪,“可是我不能像给别人一样给你写信。”
“为什么?”陆诏年攥住陆闻恺衣襟。
“因为……你从来不是别人。”
第二十八章
飞行大队的人捡到一些战机残骸; 叫陆闻恺过去。他的动力原理等是飞行员里学得最扎实的,一般的检修与组装也能应付。
陆诏年知道该是分别的时候了,收敛情绪; 朝陆闻恺笑了下。
陆闻恺什么也没说,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往机场走去。
*
陆诏年念书的事,耽搁了两三年。
陆诏年说要念书,家里的男人只当她异想天开; 只有冯清如率先支持了她。
冯清如希望陆闻泽供陆诏年读书; 陆闻泽觉得眼下兵荒马乱,读书未必是一个好的选择。
还拿联大说事——清华、北大和南开三所大学先是在长沙联合办学,随着战火蔓延,学校迁到昆明; 正式更名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交通困难的情况下; 部分师生乘船到香港; 再从越南坐火车到云南; 还有另一部分师生,则组成了旅行团; 他们徒步走到了昆明,用双脚丈量祖国山川。
在这个年代; 读书是件奢侈的事情,更是苦差事。
陆诏年最好的出路是嫁人而非读书。
冯清如不想听这些; 她是习旧礼的女子; 连旧式学堂也没能上完,她全然懂得陆诏年渴求的是什么。
冯清如在陆公馆不愁吃穿; 第一次拿出陪嫁典当。
这件事谁都不知道; 冯清如把装着钞票的信封拿给陆诏年; 陆诏年还以为是大哥同意了。
“不要告诉老爷。”冯清如叮嘱。
陆诏年以丰厚抽奖请陈意映给她补习,也就成了秘密进行的事。
陈意映每回定期来陆公馆,大家只当幺小姐的朋友来玩。
陆诏年学得比小时候用功,尤其是收到陆闻恺回信那天。
陈意映来陆公馆时,正好碰上邮差来送信。陈意映帮忙把信拿到房间,给陆诏年。
“陆哥哥说什么?”
陆诏年不太想给陈意映看这信,可陈意映一贯嘲讽的眼睛,充满纯真期待。
陆诏年想,意映也是喜欢小哥哥的……
意映的喜欢,是正大光明、理所当然的喜欢,而她陆诏年,她算个什么?
她是个怪胎。
她们现在也算是朋友了,陆诏年不想瞒着陈意映。
她用小刀拆开信封,忐忑地取出信纸。
陆闻恺的信很短,起头“三妹敬安”,落款“兄闻恺”。比起他曾经写的家书,有过之无不及。
陈意映看了,反而感叹陆闻恺文辞古朴。
“古朴?你一个进步学生,怎么认同这种半白的现成话?”
陈意映道:“我从未收到过陆哥哥的回信,他只给我打过两次电报,让我去银行取钱。”
“哦……”陆诏年偷偷抿笑,旋即,笑意又散了。
家中也知道陆闻恺来信了,饭桌上陆老爷问起,陆诏年大大方方朗读了一遍。
“我不会再去梁山了。”陆诏年颇郑重地宣布。
姨太太抬头看她,不知是怔然还是惊诧,她垂眸,又似乎有种早有预料的感觉。
其他几位的反应很自然,陆老爷说:“不去也好,不安全。”
*
五月,重庆的雾散了。
城中高塔悬挂起红灯笼,然后是两个。
密集的日军轰炸机出现在江北角,穿云而来——
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
望天的人,拔腿的人,跨出店铺门槛的人,挤往大隧道防空洞的人……
影影绰绰。
轰、轰、轰!
□□急速坠落,三面环江的渝中半岛霎时变成一片火海。
巨大轰鸣要刺穿耳膜。
陆诏年什么也看不清,她躲在书桌底下,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惊声尖叫着。
地动山摇,又绿紧紧抱着陆诏年,像怀抱自己的孩子:“没事的,会没事的!”
同样躲在桌底的陈意映再受不了陆诏年的尖叫,手探出去往外爬。
就在这瞬间,□□爆炸的余威震荡过来,书房里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下,烟尘弥漫。
陈意映缩了回去,三个女孩抱在了一起。
死亡的恐惧笼罩她们,陆诏年忍不住哭泣,又绿一片茫然,陈意映则感到愤怒。
这愤怒快要冲破她胸腔,外界的动静渐渐小了。
陈意映壮了壮胆子,爬出去看飞机走了没有,又绿跟着也出去了。
她们看到警报解除了,把陆诏年从桌底拉了出来。
又绿自己也害怕,却忍耐着安慰陆诏年。
好半晌,陆诏年才止住了眼泪。
火光映红天空,浓烟滚滚。
“我走了。”陈意映道。
又绿抓住她,“外面这么危险!”
“防空志愿团现在一定出发了,我是志愿团的学生代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