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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
那老板端详了江懿半晌,忽然惊道:“您是江大人?”
江懿似乎没想到会被人认出来,愣了下后道:“你认得我?”
“认得认得,如何不认得?”
老板给他们倒了茶,又看向坐在对面的裴向云:“这该不会是渝州城守城的英雄吧?叫什么来着?好像是裴……”
“我不是英雄。”
裴向云连忙开口道:“折煞我了,我不是的。”
“这有什么不是的?”
那老板似乎第一次见着话本中的人物,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一个劲儿地摩挲着手上那块毛巾,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
他本不是渝州人,但在此处开酒楼已十三载,久到后院种下的杏树生根发芽,每年都会开花。
“舍不得这株树……”他说,“对我来说并非故土,可对它来说是啊。小老儿原本想守着杏花死,却没想到小将军英明神武,保住了这杏树的家。”
杏树的家,这么描述倒有种别样的风雅。
江懿第一次听说这种比喻,觉得新奇得很,一边喝茶一边听他说话,抬眸时却看见裴向云一脸的别扭和不快。
他了然,随便换了个话题止住老板一肚子无处安放的情操,随便点了几个菜将人支走了。
“又在闹什么不开心?”江懿问道,“连个老板的醋你都吃?裴向云,你今年几岁了?”
“不是吃醋。”
裴向云小声道:“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全在听他说话。”
他说完后察觉到自己似有怪罪的意思,于是连忙补充道:“只是之前也见过你经常和这样的小摊贩说话,就觉得……”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江懿抬眸瞥了他一眼:“我记得我教过你这段。”
裴向云蹙眉,「嗯」了一声:“可这说的是不让人民说话必有大害,和听他们说话有什么关系?”
他话刚说完,额上便被一双筷子打了一下。
“蠢货……”江懿道,“这句告诫的话反过来想,不就是让你多听听人民的话么?”
裴向云吃痛地捂住额头,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江懿将目光投向窗外,看着满街流彩,宝马雕车:“你看外面,好不好看?”
“好看的……”裴向云依言向窗外望去,“很有烟火气,很热闹。”
“这就是你守下的城,护下的人民。”
江懿轻笑一声:“如今你明白我上辈子所求为何了吗?”
作者有话说:
宋辰:我可会写了,把你的故事告诉我,我给你写绿勾勾不能描写的那一切ovo;
摘自《国语·周语上》
第129章
所求为何吗?
先前他不懂,但现在他确实有些懂了。
若是为了守住这万家灯火,那即便是身死也值得。
裴向云想起方才看见的那些孩子的笑容,心中一动:“将军如何了?”
“带兵回陇西了。”
一边的小二将菜端了上来,和他们鞠了一躬后又忙活别的客人去。裴向云一低头,发现一桌子清汤寡水,一点红油也看不见。
他踟蹰半晌,轻咳一声:“这……”
“怎么了?”
江懿看着他一脸的为难,挑眉:“不合口味?”
“不是的。”
裴向云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喜欢吃眼前的菜一样,连忙夹起块鱼肉放进口中,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不喜欢吧?”
江懿瞥了他一眼:“当时在客栈,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么?”
裴向云一时语塞。
那会儿只是想哄着你吃饭来着。
他上辈子便口味重,陇西军营的炊事班又惯好多油,所以他适应得很好,这大概还是他第一次吃这么素淡的食物。
可吃了几口还是蛮好吃的。
“大夫说你受了伤,要忌油忌荤腥……”江懿淡淡道,“往后不喜欢的直接说不喜欢就行了,我又不会因为这个说你。”
要让狼装成吃素的兔子,未免也太难了。
裴向云笑了下,将一根青菜咬得「咯吱咯吱」响。
师生两人许久没这样和和气气一张桌子吃饭了。
他想到这儿,面上的笑忽地加深,看着眼前躺在盘子里寡淡的一条鱼忽地笑出了声音。
江懿拧着眉看了他一眼:“你又笑什么?”
“挺开心的。”
裴向云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诡异,轻咳一声收敛了脸上的笑:“我觉得自己死得挺值当。”
江懿手上的动作顿了下:“蠢货……”
“真的挺好的呀。”
裴向云将那根小白菜吃了,比比划划地和江懿解释道:“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什么好多了?”
江懿其实没什么胃口,索性将筷子放在一边,慢慢喝着汤盅里的汤。
“之前我觉得像是给自己开脱,所以从来没和师父说过。”
裴向云舔了舔唇,小心翼翼道:“我总觉得脑袋里住了别人,在唆使我做些事情。上辈子还没什么感觉,但是这辈子好像时有时无总觉得不对劲。”
“嗯……”
江懿看着他:“所以呢?”
“所以……”
裴向云舔了舔唇:“所以你原谅我了吗?”
他说完后似乎有些后悔,慌忙道:“算了,当我没问,师父可以不回答的。”
一时间两人之间有些静,只剩下不远处说书先生高谈阔论的声音。
“有道是当时阴云遮天,不见白日,黄沙漫地。乌斯恶徒手持钢叉,凶神恶煞地扑来。可那小将军却临危不惧,周身腾起火焰,如金乌降世……”
这段似乎是高/潮,引得满堂喝彩,其中有人问道:“这话是兰陵先生新写的吧?真是太精彩了。”
江懿抚着汤盅的手顿了下,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真是丢人……
读了六年私塾,若是当年的夫子知道宋辰把写文章的水平用到这种事上,估计会气得从棺材里回了魂来。
江懿不忍继续听那胡扯的说书,动了动唇:“我没原谅你。”
裴向云方才正悄悄吃肉,闻言眨了眨眼,半晌后「嗯」了一声。
“我只能是不像从前那样恨你了,但是原谅的话……”
江懿用帕子慢慢擦了手:“不会吧……”
或许裴向云已经弥补了自己的错误,但于两人来说,过去的一切却不可能如从未发生过一样。
创伤也并非说弥补便能弥补的,若是所有的苦痛都能被一笔勾销,那世间又如何还有那么多恨憎别离与痴男怨女?
江懿原本以为裴向云依旧会以先前那种委屈的眼神看着自己,却没想到狼崽子浅浅地笑了。
“不恨我就好。”
裴向云戳着盘中一块造型精致的糕点:“我知道你很难原谅我,但是没关系,其实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像现在这样,一切不好的事被早早地扼杀,还有大把的人间春光可以挥霍。
纵然你不接受我的喜欢也没关系,只要还能和你说说话,一起坐着吃顿饭都是他曾奢望的事。
江懿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其实人都是有欲/望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裴向云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能控制欲/望的是人,不能控制欲/望的是野兽。”
“你也知道啊?”
江懿第一次被学生抢了话,心头泛起一阵微妙的不快,轻哼了一声:“那你想说什么?自己是人还是野兽?”
“我真的有变了的,师父。”
裴向云的眸中满是真诚的恳切:“我之前错了,每天都在反省。”
“你就一直好好的,做想做的事。我知道我还不够好,但是我会努力追上你的,我不要你停下来等我。”
他先前听陇西军营的人讲那些话本子,说穷书生和富家小姐互相爱慕,可书生胸无大志,只晓得酸那些个有钱有势人家的公子。
富小姐不嫌弃他没出息,反而自降身份和他一同吃糠咽菜,被听众赞颂为伉俪情深。
最后那书生在梦里得了紫微星传承,考取功名,成就一段佳话。
可裴向云却觉得奇怪。
为何不是那书生发奋图强,考取了功名再娶妻?
或许是因为自小耳濡目染了乌斯人的慕强,他总觉得比爱人矮一头是很丢人的事,至少也要并肩的高度才行。
江懿听了他的话后有些意外:“你竟然也会说人话了?”
“我……”
裴向云摸了摸鼻子:“我之前难道很不会说话吗?我改好不好?”
明知故问。
江懿发现自己越理他,这狼崽子愈发蹬鼻子上脸。
裴向云觉得那蛊虫没了后自己的脑袋似乎也灵光了些,大抵知道哪些话会惹老师生气,哪些话不会,小心地顺着人的意思说,试着把他给哄开心了。
毕竟从前确实是自己太混账。
他发现江懿基本没动桌子上的菜:“师父,是不合胃口吗?”
“不是。”
江懿只觉得那种隐隐的疲惫感再次涌了上来,捏了捏眉心:“你当谁都和你一样愿意当个饭桶?”
他见裴向云吃得差不多,正要起身去将帐结了,却听那逆徒道:“师父……”
“嗯?”
江懿刚转过头,唇边便擦过一抹温热,紧接着嘴里被人塞了个东西。
他瞪大了眼睛看过去:“你——”
那是最后一块糖糕。
裴向云那块糖糕塞过来得实在太突然,让他猝不及防地吞咽了下去,险些噎着。
“这个糖糕很好吃……”狼崽子一脸无辜,“师父你也尝尝。”
“裴向云。”
江懿咬牙切齿:“你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裴向云拽了拽他的衣袖,摊开手伸出来:“你打我吧。”
江懿瞪了他一眼,将衣袖从他手中拽了出来,先一步下楼去了。
裴向云看着他的背影,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只觉得心口发烫。
只是能这样看着那人的背影他便满足了。
老师是太好的人,只管继续做他认为对的事便好。至于自己,纵然现在还不算好,可如果再努力一些,是不是就会有资格离老师再近一些?
他兀自这样想着,似乎只要能看见那人的背影便有有无穷的动力,哪怕在地府中也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出来。
两人从酒楼中出来时已近时,外面的天色已晚,行人散去,天上隐隐有乌云层叠,不远处传来了雷声。
渝州与陇西的天气可谓一脉相承,都是这样说变就变,还没走出几步就开始掉雨点了。
“师父,下雨了……”裴向云轻声道,“我们……”
要不在外面找个地方对付一晚上?
他这句话在嘴边蠢蠢欲动着,却不好说出来,只悄悄看了江懿一眼。
“得回去……”
江懿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一口否决:“给燕都的折子还没写完。”
裴向云「哦」了一声,旋即问道:“可你不是说你是将所有事办完了才带我出来吗?”
“就你会说话。”
江懿含着警告意味地瞥了他一眼,从两人躲雨的屋檐下出去了。
外面的雨不算大,可若是走得时间久了,身上也是会湿的。
裴向云连忙跟上他,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披在他身上。
“衣服你好好穿着……”江懿低声道,“我又没那么娇贵。”
裴向云却一句话也没说,不仅将衣服披在他身上,还紧紧地似抱非抱地将他护在怀里,以免雨将他淋湿了。
江懿再一次察觉到这狼崽子似乎真的彻底成了个大人,与那会儿可怜巴巴趴在陇西军营外的人相行渐远,骨架也长开了,隐隐透着股侵略的意味护住自己。
他有些不自在地挣扎了下:“你放开我,身上有伤还帮我挡雨?小心明天又痛得起不来。”
裴向云这回不装死了,炽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耳畔,轻声道:“师父这是在担心我吗?”
作者有话说:
动物园真的大,腿要走瘸了qwq
第130章
“心疼你?”
江懿冷笑:“别太自作多情。”
裴向云不依不饶道:“那师父为何关心我的伤会不会被雨淋?”
“那自然是因为有别的事要你做。”
狼崽子身上暖烘烘地靠着他,纵然依旧有雨丝落在身上,但总比什么也没遮在雨中淋着强。
“明日我便走了……”他继续道,“你在此处养伤,伤养好了就回陇西去。张老将军精力大不如从前,你从旁帮着他些,他也能好过点。”
裴向云怔了下:“你这就要走了吗?”
他以为老师至少会等自己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再走,没想到两人还未相处多久就又要分开。
江懿瞥了他一眼:“我又不是每天都闲得没事做。”
“我知道的。”
裴向云扣着他的肩的手却仍下意识地缩紧:“只是我以为还会等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