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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廷猷的心,晕染得一塌糊涂,温声道:“师傅的长姊,所犯下的罪咎,不应当让你一个人来承担,她?是她?,你是你,你们是两个人,她?有她?的活法,你也有你的人生,不是吗?”
翛忽之间,一语掀起了千层风浪。
望鹤常年冷寂的心河之中?,随着?少年的话辞,而活泛出了持久的涟漪,她?垂下了眼睑,伶仃纤细的手,捂着?发热辛凉的左心口。
温廷猷道:“也许,在阿夕的心目当中?,你是非常重?要的人,目下的光景里,活下的只有你一个人,你想要带着?阿夕的那一份好好活着?,但这并不代表,你就?要负着?罪咎与愧怍,活一辈子。”
温廷猷垂眸下视,看着?怀中?的婴孩,她?笑得非常自如与纯粹,透过婴孩秀丽的眉眸,他隐微可以望见?望鹤孩提时代的面容。
所有见?过望鹊的人,都说,这孩子继承了她?的母亲姣好天香的面容。
他把婴孩放回望鹤齁暖的怀中?,剀切地?对望鹤说:“你该为自己而活,至少该向前看,离开了长姊,你可以重?启你的人生。”
第205章
温廷猷话辞甫落; 整座内室俨似被掐住了咽喉,骤地陷入一片持久的?死寂当中?,在屋外伫听的?温廷安; 亦是微微怔愣住; 很显然地; 她亦是没料到,温廷猷竟是会这样说。
平心而论,温廷猷道出了她所未曾对望鹤说过的话,因为诸多因素; 温廷安选择了隐而不宣,她觉得在未来某一日,望鹤是终将走出阿夕所带给她的?阴霾; 这不过是时间层面早晚问题。
望鹤生产完; 亟需一段时日去静养身心,加之她刚刚深陷过死者家属的『鞑伐』; 身子骨孱弱得很,不宜再受到任何惊吓或是恐吓了; 历经种种考量,温廷安并没有对望鹤说这样一番话。
但?今朝,这样的?话,却是被温廷猷提早告知了; 或许; 正是因为他没有考量这般多罢,所以?,他才可以?鼓起勇气道出这样的劝谏。
温廷安觉得; 早说亦是有早说的?好处,就是让望鹤提早从长?姊给她遗留下?来的?阴霾; 走出来。
从今往后,她不需要再背负着对长?姊的?愧怍而活下?去,因为,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她对真相一无所知,为何当长?姊与阿茧——真正需要担责的?真凶与帮凶——死去后,世?人攻击的?矛头,皆是争先指向了她呢?
温廷安掩藏在袖袂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这一段时日以?来,望鹤在身体上,承受着生产所带来的?种种痛处,以?及碌于照拂望鹊,并且在心理?上,不仅承受着因阿夕的?死而带来的?悲恸,还需要承受来自死者家?属的?口诛笔伐。
她的?心弦,仿佛是被拉扯到了极致,似乎只消在施加一些力道,它就会彻底崩裂、直至完全断开。
但?望鹤一直佯作自己身心完全无恙,不论是面对大理?寺,抑或着是面对宣武军,她会故作一副柔韧而坚强的?面容,一直悬缀着一抹温和如?水的?笑靥,这就会给人制造这样一种幻象,以?为她的?状态,真的?是很好。
望鹤的?真实心境,到底是什么样子,或许只有她本人才会真正知晓。
温廷猷说了这般一番话,就是一个不经意的?契机,让望鹤再也承受不住了,更精确而言,是无法再戴着一副『我?活得很好』的?假面生活下?去,亦是无法再故作坚强。
在温廷安面前,所无法暴露出来的?脆弱、疲惫,今时今刻,借着温廷猷的?一番话所释放了出来。
望鹤的?眼眸,仿佛被重?物沉沉地击打?了一番,眶中?无自觉淌下?热泪,滚沸的?泪渍,沿着颊面顺势垂下?,她素来纤挺如?松的?背脊,在这样一个时刻里,兀自塌陷了下?去,好像是失去了依仗的?一座危楼,岌岌可危,似乎随时皆会坍塌下?来。
目睹此状,温廷猷有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心慌,原是意欲上前去搀扶住她,却被她娴淡地摆了一摆手。
望鹤轻垂下?了鸦黑秾纤的?眼睫,嗓音清淡,仿佛克制着某种喷薄欲出的?思绪,她说:“不打?紧,我?无事的?。”
温廷猷扶人的?动作,遂是滞缓在了半空之中?,心脏之中?有一小块地方?逐渐塌陷了下?去,潜藏着一种隐忧。
……望鹤师傅她,真的?没有事吗?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教他的?心房,一霎地滞停了住。
上一瞬的?空隙,望鹤尚在温婉地道说自己身心无碍,但?在下?一瞬的?时候,她仿佛再是难以?支撑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人剧烈地趔趄了一下?,须臾,便是瘫倒在罗汉榻子之上。
温廷猷见状,几近于失声道:“望鹤师傅!……”
但?他的?怀中?还抱着行将入眠的?望鹊,整个人不能有大幅度的?动弹。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望鹤以?手覆面,俄延少顷,黏濡的?泪渍,从指缝当中?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溢出来的?,不仅有泪,还有如?母兽一般的?悲鸣,支离破碎的?抽噎,逐渐响彻在这个偌大的?内室之中?。
这一阵悲鸣声,教温廷安与温廷猷俱是怔愣住了。
温廷安闻着这一阵悲鸣,感觉自己的?整一座心室,庶几都?要碎裂开来,第一反应,本是想?要冲入内室之中?,好生安抚望鹤。
但?转念一想?,她觉得自己这般做,似乎非常多余。
望鹤仅是意欲纯粹地发泄自己压抑许久的?思绪,她很想?大哭一场,那么,便是让她哭好了——如?果,『哭』这一桩事体,能够教她好受一些的?话。
把一切淤积在心底许久的?不悦、不愉快,都?通过淋漓尽致的?哭泣,使劲地宣泄出来罢。
甫思及此,温廷安遂是摁住冲入内室的?一切心念,静谧地伫靠在照壁之下?,静静地听着望鹤嚎啕悲哭。
情绪多少是会感染人的?,听得久了,自己的?内心,亦是会无自觉地伤感起来。
不知何时,一滴寒冽的?雨水,从苍青色的?幽缈穹空坠落下?来,砸入温廷安的?后颈之中?,雨水碰触在她的?皮肤上,掀起了一阵寒冽持久的?冷意。
温廷安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脖颈,徐缓地抬起眼眸,瞅见了霾云密布的?天,适才发觉到,这天,又陆陆续续地落起了淫淫阴雨,前一阵子好不容易恭送走的?回南天,在这般的?一种时刻里,复又卷土重?来,空气当中?,逐渐浸润满了潮湿黏腻的?水雾,廊庑之下?的?各处官邸、屋宅、邸舍、粱椽,表面之中?,亦是蒙覆上了一层极薄的?水汽。原是莳植于近处的?梧桐树,今刻变作了一片朦朦胧胧、飘飘忽忽的?远山淡影,乍观之下?,这般的?碧景,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
清扬婉转的?啁啾鸟鸣声,渐而被蹉跎嘈切的?雨水声,取而代?之。
望鹤的?悲鸣声,却是仍旧弥足清晰地响了起来,伴随着绵密寂冷的?雨水,携同在温廷安的?心腔之上,幽然震落,镂刻出了诸多深浅不一的?沟壑与弧度。
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想?起了大半年前的?傍夕冷夜,那一个她率着衙役去抄封崇国公府的?凄迷雨夕,哪怕过去了这般漫长?的?一个时间,这个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在那样的?一个雨夜之中?,她抄封崇国公府的?事,反应最大的?,便是温老?爷子温青松。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被掌掴了一个掌雷。
半年之后,昔日掌掴她的?老?人,因肺疾不治,而辞世?了。
这位说不记得有温廷安这般一个嫡长?孙的?威严老?人,前不久与她和解了,但?没过多久,他便是永久地离开了她。
温廷安触景生情,心中?有一小块地方?,痉挛般的?疼了起来,仿佛有无数根细细小小的?针黹,扎着她的?心中?那一片最是柔软的?皮肤。起初,疼意并不是那么剧烈,可时而久之,这般如?针戳的?一种疼意,便是以?排山倒海般的?趋势,侵袭全身,让她庶几是疼得痛不欲生。
温廷安庶几是疼到难以?呼吸。
在前世?,她不曾感知到至亲离开时的?疼楚与悲怆,但?在今世?,她鲜明地感受到了这样苦痛,因为前世?不曾真正历经过,在这一世?,丧亲的?噩耗传来,她感受到一种难能言喻的?无奈、辛涩与悲怅。
这般一种思绪,深刻地攫住了她,她捂着左心房的?位置,深深地匀吸了一口气,试图通过正常的?吸气呼气,来维持一个正常的?吐息。
其实,她的?反应算是比较迟钝的?,温青松去世?的?头七以?及那一个旬日,她没有感受到很浓烈的?悲伤情绪,当时她的?思绪皆是扑在案牍上,但?将手头上的?案桩,一件一件解决完备时,她整个人静持了下?来,大脑放空,一种姗姗来迟的?悲怆,乘隙而入,渗透入了她的?骨骼之中?。
她觉知到自己整个人,像是浸裹在了一种浓烈的?悲伤之中?。
面对亲人的?离世?与死亡,她似乎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陷入苦痛之中?,最后再是目送着他们离开。
在这样的?一个瞬间,她隐隐约约地,对望鹤能够感同身受。
望鹤悲鸣,不仅仅是因为对长?姊阿夕的?死,感到悲怆,还有一种精神上的?释放与解脱,她终于不用再顾念着阿夕在世?时所加诸寄托在她身上的?精神压力了。
望鹤终于能够再为自己真正活一次。
这厢,温廷安的?心绪亦是如?此,温青松在世?之时,她不得不一直活成他所期待的?模样——科举春闱,入朝为官,平步青云,光宗耀祖。
凡此种种,皆是温青松期待之中?的?她,除了『光宗耀祖』这一点,其他方?面,她俱是逐一做到并完成了。
但?她真实地觉得,自己活得好累。
一直活在别人的?期待当中?,按照别人所给定的?戏本子来塑造自己,这般做,真的?很累。
是以?,温青松辞世?时,今刻的?光景之中?,温廷安在难过之余,还会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隐微之中?,还有一种微妙的?解脱感。
终于,她不再需要活成任何人所期待的?面容了。
可以?真真实实地做一回自己了。
掩藏在袖笼之下?的?手,徐缓地松弛了开去,温廷安转身离去之时,便是看到了不远处的?青年。
一人,一伞,在烟青色的?细雨之中?,等着她。
第206章
——是温廷舜。
重重雨雾当中; 他一直在?等她?,觉察到了她注视而来的目色,他捻紧竹骨伞的伞柄; 穿过雨水织就而成的雨幕; 不?疾不?徐地朝着她?走?来; 原是人籁岑寂的氛围之中,一时之间,只剩下了一片槖槖履声,并及绵密的雨丝打落在伞柄之上的声响; 声如蚕食桑叶,势若石击深潭。
温廷安蓦觉眼前弥散着一片悠久的恍惚,原是空荡荡的心房; 被?一种莫能言喻的思绪; 填充得淋漓尽致,她?俨似一株秋日旷野之中的透黄麦穗; 就这般,被?充实?得灌浆; 体内趋于充实、饱和、醇厚。
阖拢住眼眸的时刻,不?知为?何,她?竟是回想起大半年前的一幕。
也是雨水重的天时,她?抄封崇国公府; 除了见?到?温青松; 她?其实?还见?到?了他,那个时候,他仍旧是少年的面目; 撑着一柄烟青色质地的伞,伫立在?雨色里候着她?; 伞的左半部?分?,空荡荡的,没有立人,显然是专门为她而留的。
隔着如烟丝般袅袅升腾的雨雾,温廷安能够看到?,少年一身?藏青束带官袍,眉眼轮廓立体深邃,鼻梁高挺如嶙峋的石,温隽倜傥,檐廊之下的橘橙色灯火偏略地斜照过去,如一枝细腻的工笔,将他的面容勾勒得格外细致,有了烟雨的云遮雾绕,少年的神态,掩藏其间,情绪变得分?外莫测。
但温廷安能够感知到?,他的关切与呵护,当时她?没有伞,独立于瓢泼滂沱的大雨里,任凭雨水逐渐打湿她?的额前碎发。
她?没有走?入温廷舜的伞下,亦是没有挡雨,她?转身?离开了。
温廷安的思绪回笼,在?一片半晦半明的光影之中,徐缓地将眸心睁了开来,今时今刻,场景重现,一种濡湿辛涩的思绪攫住了她?。
目下成长为?青年的温廷舜,他的身?量修长笔挺,独属于武官风骨的官袍,熨帖地穿在?身?间,合襟剑袖,戟纹劲服,尤其是束在?腰间上的帛带,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他如玉树般颀秀的身?量,甚或是,能够描勒出一种肌理线条。
温廷舜本是隽立于婆娑的雨色之中,见?着她?来,他遂是朝着她?行过来。
温廷安没有像是当初那般转身?离开,而?是静伫在?原地,直至头顶上空出现了一抹青,青年撑伞而?至,一半的伞檐,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方式,高悬在?她?的头顶上。
温廷安正欲言说?些什么,少顷,一件裹藏着桐花香气的外袍,郁郁青青,自然而?然地披裹在?她?身?上。
温廷安心跳悬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