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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的傍晚,守孝完毕;赵中芳捧衣而至;服侍二人更衣,在草庐里备下简单的酒水;为二人送行。明日一早,两人便将出山而去。
大丧结束后;赵中芳便不曾出过这里。彳主后,也再不会出。他将为世宗和皇后守陵,直到老死。
“蒙先帝恩准,在此为老奴也留了一块葬身之地;待老奴追随先帝和昭德皇后于地下;便能继续侍奉他二位了。”
谈及生死,老官监那一张布满岁月镂刀印痕的脸上神色平淡,只在望向絮雨的时候,一双老眼里,才浮出了无尽的爰怜和不舍。
“老奴唯一的遗憾,便是往后不能跟过去继续侍奉大长公主和小郎君。好在杨在恩别的没有,还算忠心,往后便由他代老奴伺候了。”
絮雨心里其实明白,这应当是自己和这位老伴当的最后一次相聚了。她不由又忆起小的时候,他被迫驮起她摘榴花而受责的往事,眼里嗡着泪花。
“赵伴当,你要保重好自己。阿耶和阿娘那里,不缺你去服侍。”
赵中芳笑得眼角皱纹舒展如菊,点头:“是!是!老奴要看大长公主和驸马恩爰,替小郎君多生几个阿弟阿妹。待小郎君长大,定会变作和驸马一样的雄伟男儿。老奴光是想想这些,便欢喜得梦里都要笑醒了。老奴定要活得长长久久,留在这里,也要为大长公主和驸马继续做事一一”
他停顿了一下;慢慢地走了出去;环顾一圈四周。远处,守陵的卫兵正在轮值换岗。他蹒跚着,又走了进来,停在絮雨和裴萧元的面前,下跪。
絮雨不解,要扶,被他阻止。
“大长公主可还记得先帝留给小郎君之物吗?”他说道。
絮雨和裴萧元对望了一眼。
“老奴定会好好活着,好将先帝交给老奴的最后一件事做好。”
他恭敬地朝着二人叩首,抬起头;恭声说道。
饯行完毕,赵中芳退了下去。
絮雨在裴萧元的陪伴下;漫行在神道之上。夕阳沉下了西峰;山中的天色;迅速地暗了下去。她的心中,充满了酸楚和感动的感情。
赵中芳说,在这座陵山之中;另有一处隐秘的地宫;埋藏着先帝留给她的一笔宝藏;富可敌国。
这件事,从她刚回官的时候;先帝便开始做了。给小虎儿的东西;便是打开地宫的钥匙。
阿耶说,她如今应当是用不上的。但到了子孙后代,彼时天下又将如何;无人可知。
不过是为求个心安而已。
神道的尽头,苍茫的暮影里,显出了一道沉沉的身影。
是韩克让。
他已褪去金吾大将军的甲袍,然而魁梧的身躯在暮色中看起来依旧醒目。
和袁值一样。他也将出长安了,去做永州都督。
他看见了二人;走来,向着絮雨行了一礼,接着转向裴萧元:“裴郎君,劳烦借步。”
絮雨目送着裴萧元随韩克让离去,身影消失在一片青青柏木之后。她坐到了道旁的一块白石之上,片刻后,便见他走了回来。
一轮皎洁的满月,从陵山的顶上升起,水银般的月光,流泻而下,静静地照着山谷,也照在他茶青色的身影之上。
他的步伐略显急促,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仰着头,看着他。
慢慢地,他屈膝;蹲到了她的脚边;双掌合拢,包握住了她平放在膝上的一双手。
“韩克让都和我说了!关于当年的事。他欲自裁以谢罪,被我阻止。”
“嫮儿,当年之事,你不会不知。从前你宁可在我这里承受委屈也不说;我知是为何。你担心说了也是无用,或会被我认定你在为你阿耶开脱。但是如今,你为何还是不和我说?倘若不是韩克让,你便打算永远也不叫我知道吗?”
裴萧元握紧了她的双手,问道,声音微微发紧。
絮雨沉默了一下,望向他的身后:”韩将军,请来我这里。”
韩克让眼底通红,停在神道之上;向着北渊下跪,遥拜了一回,双手托举起一把短刀。
“当年之事;我才是罪魁。先帝一力承担罪责,生前不允我提及半句。裴郎君为着此事;自断了一指。我韩克让也非贪生怕死之人。如今先帝去了,我岂能再叫地下之人为我蒙受不白。”
絮雨摇了摇头;转向裴萧元。
“我阿耶临终前,我曾叫你短暂避让。我知他对你是如何喜爰和器重。叫他带着你对他的误解而离去,哪怕只有半分;于他而言,或也是个遗憾。因而我问他;在他去后,是否可以将当年发生过的实情告诉你了,好叫你知道他当日的无奈。他却摇头。”
“阿耶和我说,这些年,他也曾无数次地问自己,倘若当时,他没有受伤,并非昏迷,醒来后,也没有部将一个个以命阻谏,自刎在他的眼皮之下,则那样的情境之下,他会做出如何的抉择。”
“阿耶说……”
絮雨凝望他月光下的一张脸。
“他如此问自己;一遍又一遍。然而;无论多少遍,他骗不了自己。”
“当日,即便什么意外也没有,那样的情境之下,他最后;应也会做出和原来相同的决定。”
“什么都不会改变。”
“所以他说,他不配得到你的谅解。叫我无须和你提及半句。将去,能得你再背他一次,看到你为他担忧焦急,为他去寻太医,于他而言;已是心满意足,得了极大的圆满。”
裴肃元定住了。
絮雨从坐的石上起身,走到仍跪地的韩克让的面前,将短刀从他手中取下。
“韩将军,我裴郎既不受你如此谢罪之法,则你也可放下了。往后,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安心赴任去便是。”
韩克让微微哽咽:“多谢至尊大长公主,多谢靖北侯。从今往后,只要有所吩咐,韩克让必将效力;无所不应。”
他向二人叩首,再往世宗陵的方向深深磕了一个头,起身离去。
絮雨目送韩克让的身影消失在了神道尽头的夜色里,依旧立着,心中忽然倍觉感慨。
天道难断。
万年千载,向来便是吞恨者多。她的阿耶;阿娘,裴郎的父亲;母亲,丁白崖,乃至阿公、裴伯父……
世上那么多的人,皆是各有各的遗恨。
然而再想,阿耶在最后的一刻,实现了他长久的心愿;阿娘曾经拼死保护过的女儿,如今过得极好;丁郎君得金钗同眠;阿公心愿已毕;再无牵挂;从此高云野鹤,白鹿闲行,而伯父守护的;是他牵系了大半生的朝堂和黔黎,纵劳苦,又何尝不是心甘情愿……
废兴原有数,聚散亦何伤。
至于她,此生更是圆满无匹了,又何须庸人自扰,作吞声恻恻之状?
她转面,望向裴萧元。
他仍在望她阿耶最后的归处。
她在一旁等待。良久,于这月光宁静的良夜里,她听到他发出了一道低低的喟叹之声。
是感慨,应也是彻底的释然。
接着,他转了身,朝她走来。在他靴履踏过神道所发的平稳而轻快的清响声中;回到她的身边。
一双坚实的臂膀,将她腰身轻轻拥圈了起来。
“你在想甚?”他的声音也在她的耳畔响起。
“你方才一直在瞧我。”
皎皎月明,正当悬空。眼前人面容英俊,神情温柔。
絮雨看着他;没来由,自心底里忽然起了一阵冲动。
“我们走吧。这就动身!”
和这处处留有她记忆的城作一番告别,和他一起,踏上下一段的新旅程。
裴萧元显然没料到她突然萌生如此的念头,看着她。
“怎的,不行吗?”她笑问。
他亦一笑,伸臂便将她拖入臂中,点吻了下她的额。
“正合我意。”他应。
仿佛已暗盼旅程许久的一双任性的少年人。当出发的念头一旦萌生,心便雀跃起来,再也无法遏制。吩咐随从们照原定计划明早离开,与笑着无奈叹气的老宫监挥手道别;二人骑马连夜动身。月光如洗,照亮了夜路。
出山后,二人特意绕一段路,转到西山;来到那送水老翁的家。柴门依旧,黑犬在门里盘地而卧。裴萧元悄悄放下带来的祭肉和两贯钱。黑犬被门外动静惊醒,汪汪地吠叫起来。屋中亮起来一团昏光,丑儿揉着睡眼走了出来。他比絮雨初来长安遇见时的个头已拔高许多,有了小小少年的模样。
他打开柴门;看见门口的肉和钱,惊喜不已,却不敢立刻拿,只转身,飞快地跑了进去。
很快,送水老翁在丑儿的扶持下,急急忙忙走了出来。他站在柴门之外,循黑犬吠叫的方向望去,隐隐看到一双骑马的影,消失在了月光下的道路拐角尽头里。
“是那位裴郎君和他的小郎君啊!”
老翁认了出来,惊异而感激地喃喃地念叨了起来。
循旧路而行;曾经的共同记忆,满满地涌上了心头。也不知是他贪恋她在怀的感觉,还是她骑马累了,想赖在他的身上,二人从起初的各自一骑,自然地变作共骑,令另一匹马自己跟行在后。
金乌雅再一次地驮着男女主人,不急不慢地敲蹄,行走在山林之中。
林梢疏阔,月光透过枝叶,如嫦娥宫中落下的疏雪,点点银影,不时掠过金乌那覆着华丽油亮皮毛的雄劲头背之上。它背上的男女主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路私语个不停。好在它历练不凡,入耳不惊;只顾埋头,循着樵夫、猎人、山民年深日久而走出的小路,曲曲折折,才走出由栋木、红柳、山杨和槐所织成的疏林,忽然,带着主人,又入了一片茂密的枫树林。
枞树的大枝如扇一般,斜上向着夜空伸展,相互交织,掩尽月光。
裴萧元下马,牵了金乌,好顺利地行过这一段不适合骑行的夜路。在马蹄踏着野径发出的断断续续的窸窣声里,渐渐地,他放缓步足;最后,在将要走出枫树林时,停下了脚步。
“怎不走了?”
絮雨催促,“莫非是你走错路;迷失了方向?”
他转过脸:“嫮儿,方走过的林子,你还有印象吗?“他的语气试探,问完,似怀几分期待地望着她。
她怎可能忘记。在金乌马蹄踏入柳树林的第一步起,她便记了起来。
就是在这里,因了她的一记马鞭;她差一点便提早获得了他的初吻——须知,那个时候,他对她还毕恭毕敬,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地方怎的了?”她装模作样地扭头,东张西望。
他应信以为真了。驻足片刻后,闷闷地道了句没什么,掉头,继续牵马出林。
“你生气了?“走了几步,她抬起一只足靴的尖尖翘头,踢了踢他的背。
“没有。”他的声音愈发沉闷。
“你生气了。”
“真的没有。”
“就有!就是生气了!生气了;还不承认!”
“叵耐!叵耐!”
她口里埋怨他可恨,足尖不住勾踢着他的后背和腰眼。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下,撒开马缰,一个反手,将她那恼人的小翘靴连同踢得正欢的一只脚一把攥住了,这才制止了她这蛮不讲理的举动。
她试图抽脚,他攥得更紧了。动弹不得。
“你这登徒子!你捉我脚作甚?当心叫我裴郎看到了,他会惩罚我的!”她又睁大一双眼眸,作出一副无辜又害怕的样子。
裴萧元一顿。
如今他终于有点领悟过来了,还是簪星郡主时候的她,该当如何叫人头疼。
他不禁想笑;又觉几分好气。明知道她是故意在逗弄自己,然而心底却被迅速地勾出了一缕若有似无的暗火。
实是羞于启函。然而,他骗不住自己。他就是爰极她如此的模样;爰极她如此对待他的方式。
全天下,唯一无二,她只对他一个人如此。
“嫮儿你当真忘了吗?就在此处,从前咱们一起也来过的。”
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稳了稳神,再次隐晦地提醒她。
他做错了事;惹她生气,她竟抽了他一鞭,以此作为对他的惩罚。
那一夜;在这枫树林里吃她的那一鞭,于他而言,实是世上最为美妙的惩罚。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体味到了一个女郎会是何等迷人,何等可爰,直叫人神魂颠倒,完全无法自持。
絮雨再也忍不住了;终于笑得伏倒在了马背上。在他被她笑得心神不宁时;她忽然挺胸坐直;朝他伸过手:“给我!”
他举起手中的鞭:“你要这个?”
她点头。
裴萧元定了定神,将马鞭递上。她接过。如从前一样,马鞭于联长。她绕它在手心,缠了几圈,试了试;长度正好。
见她举起了马鞭,刃獭尚未落到他身,他便不由先已起了一阵心颤,浑身微微绷紧。
“啪”,清脆一声。
她扬起鞭,鞭梢儿轻轻地卷抽在了金乌的背上。微疼,轻痒。金乌啰啰地叫了声,在女主人驱策下,立刻扬蹄;丢下男主人,一下便纵出了枫树林;重又沐在了月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