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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间什么都好伪装,绝世无双的剑术自古也有,唯有山河剑的剑意无从冒领。
剑术中的那股真意难以言明,一招一式,引动乾坤,是近乎大道的存在。
等倾风演示完那三道剑意,几人才算真的信了她的话,将碗筷清理开,请她重新坐下。
倾风杵着剑坐下,活动手脚后身上开始发热,挽起袖口,拿手扇风。
陈疏阔笑得合不拢嘴,面上褶子都堆到一块儿,给她倒了杯水,杯子端在手上不住发颤。他抖动着肩膀,思维发散出去,笑得越发畅怀:“好好好,往后叫陈驭空把家主的位置直接传给你,别给陈冀。这样你大你师父一辈,看看陈冀会是什么脸色!”
倾风觉得那陈冀可能会为了面子间歇性地叛出师门了。
她仰头饮尽一碗水,用袖子糊了把脸,连着汗一同擦干,说:“师叔玩笑了。我没有蜉蝣的遗泽,做什么陈氏的家主?”
陈疏阔摆摆手,不以为意道:“没有才是正常,等你出去,叫陈驭空教你。”
她都二十多岁了,这玩意儿还能教啊?
倾风脑子一抽,将某个能显得自己蠢笨的想法说了出来:“我听闻,真正的蜉蝣之力,能逆转时空?”
“虽是那么个味道,但绝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又没陈氏的人出来反驳,这江湖传闻多传了十几年,怎么还没个新意?”陈疏阔顿了顿,看着她说,“陈冀那小子不学无术,乱七八糟教的你什么?”
倾风心说,陈冀那小子是不学无术啊,什么都没教。她还是从纪怀故那里听来的。
“等你见了你驭空师叔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陈疏阔揉了揉笑得发酸的脸,说,“你方才说是纪钦明设计你来的这里?”
前因后果倾风都快背熟了,滔滔不讲地将钦明的猜测与安排说了出来。
说到中间一段,陈疏阔神色骤变,几次欲言又止,对她有诸多话想要细问,可眼下都得推到边上去。
他面沉如水,佝偻着背,欢欣之色荡然无存,低声说:“你们被他骗了。”
“谁?纪钦明?还是妖王?”倾风愣了愣,刚稳定下来的情绪又被他模棱两可的一句话弄得心乱如麻,焦急问道,“妖境的龙脉难道是假的?”
陈疏阔瞅她一眼,说:“这个是真。”
倾风追问:“那……是此地没有两界通道?”
陈疏说:“有。这个也是真。”
倾风前后复盘了遍,脑子仿佛作废了,千头万绪心中过,居然觉得没别的重要事情:“那是哪里不对劲?”
“他们告诉你们的,的确都是真。曾经是。”陈疏阔神色凝重道,“纪钦明想必也是被骗了。他太过急切要择出剑主,连送你去妖境这样险招也敢出。那妖王狡诈非常,尤善戏弄人心,哪有那么好算计?他以为自己豁出命去,就一定能占到便宜?真要如此,人境也不必担心什么大劫了!糊涂啊!”
倾风一脸茫茫然,方才还觉得燥热的汗液,此刻被风一吹,成了碎薄的冰霜。血肉在发烫,骸骨在发凉。
“什么意思?”
陈疏阔说:“玉坤城里确实有一座贯通少元山的通道,能供上万人穿行,所以才有当年的大军压境。可这通道自十五年前起便再无人进出,蜉蝣的秘境彻底斩断了此路。出不得也进不得。后来流入人境的那些妖族也好,丹药也罢,都是从另外的途径进的人境,照你所述,那位继承龙息的人族一个扭转乾坤就能把人送过来了,他们想引你去妖境,何必非得走此道?”
倾风抬起头,目光游离地朝前方看了一阵,指甲抠在剑柄上,讷讷道:“对啊。”
“两境通道没那么好开,也没那么好绝。玉坤城里的这条路,是妖王筹备多年,耗费无数物华天宝才彻底打通的洞口,他们自然千方百计想要重启。失了此地,只能从别处隔三差五送几人来,谈什么宏图大业?顶多不过是隔靴搔痒!”
陈疏阔拍着手背,眉尾耷拉下去,一脸的苦相:“妖王煞费苦心,数十年筹措,为的从来是侵掠我人境的沃土。妖境出不出剑主、得不得气运,于他们而言,算不上最是紧要。与纪钦明所求并不相同啊!”
能拓出人境的疆土,又何必在意所谓的剑主?妖境越是苦寒,往后更可将人族驱逐过去,以泄他们百年的积怨。
陈疏阔懊恨地捶打着膝盖,长吁短叹:“纪钦明太心急了!他以为扔给豺狼一块肉,对方就能撒手?殊不知是自己咬上了对方的钓饵。我记得吏部尚书是獬豸的遗泽,能辨识善恶真伪,也是也是,怪不得他们要信!可惜了,纪家这小子!叫一通真话给骗了!”
倾风大脑飞速地转着,纵然呼吸平稳,心跳也开始无端加快。
她抗拒去思考真相,然而那种被冻裂似的疼还是密密匝匝地泛了上来,千万道伤口横陈在狼藉的血肉之上,叫她呼吸间疼痛如绞,同死了一般。
心说那这算什么呢?
陈冀手足相残算什么?
纪钦明送独子求死又算什么?
多少人枕戈饮胆、忍辱负重是为了什么?
那些流离转徙、绝迹尘世的苦守又是为的什么?
全不过是妖王盘上的棋局,被他高提在空,用以排布的玩笑吗?
若只是竹篮打水落一场空也就罢了,可那些剖出心肺的牺牲最后究竟是换得个什么?
陈疏阔阖上眼睛,沉痛地摇了摇:“两地闭锁太久,也怪不得你们一无所知。当年我们察觉此事,想往外送信,无奈被困于玄武的妖域,求出不得。不想你们最后还是着了道。”
他说完听不见回音,转头见倾风面色一片青白,神情浑浑噩噩似入了心魔,忙推了她两把,将她叫醒:“倾风!倾风!”
倾风手指抠得发白,额角全是细汗,红着眼睛,看着陈疏阔说不出话。
陈疏阔叹一口气,这次却没说什么达观的话来宽慰她,只道:“人世间常有这样,你粉身碎骨付诸一切,最后却弄巧成拙的。山川都有那么多沟壑填不满,可千丈深的悬崖底下照样有花枝愿意竞放,你自己想想明白。”
倾风的理智被如注而下的洪水冲刷了一遍,又在陈疏阔的几句话中摇摇晃晃地稳定下来。
在那近要窒息的洗练中,她忽然发现,当初那个刚出界南的自己,确实不过是个天真单纯的毛孩。
仗着自己命不久矣,以为自己勘破世道,便无拘无束,任性妄为,凡事只求一个舒心。看不惯他人为功名利禄所累,活在那规则分明的条条框框中,将自己也拉扯成不方不圆的形状。戏谑笑看众生万象自缚的丑态。
然而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顺从心意。
即便你死生无视,即便你一身孤寡,即便你万里流荡,什么都不图不求,最后还是落不到一个潇洒自由。
她所谓的勘破世道,既没忍得万石重的辱,也没走过满刀山的路,没试过孤注一掷却满盘皆输,也做不到一腔孤愤去活血而咽。
她哪里懂什么是,人情世途?
他们都是俗人,都卑微得很,生于天道之下的蝼蚁,从那滔天巨浪中抓到一根浮草,就拼尽全力搏一线生机。
倾风心里一字字告诫自己:他们这些人,血肉都剐得,哪里轮得到你来怜悯,你不要这样没用!
她死咬着后槽牙,迅速将那失控的愤怒跟悲凉压抑下去,硬是从中捋出思绪,叫自己清醒过来,开口问道:“那妖王苦心孤诣,算计的究竟是什么?”
边上人按了按陈疏阔的手,希望他不要将人压得太过,先叫倾风喘口气。
陈疏阔与倾风对视片刻,看出她眼中坚毅,还是如实说:
“当年,玉坤城被收入玄龟的妖域之中,再由百幻蝶施法遮掩,在人境边地隐晦漂浮。若非是陈氏横插一脚,将他们逼回妖境,切断退路,他们是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潜入京城,率十几万精兵直捣黄龙。”
“他们与驭空师弟僵持了十几年,期间用尽方法都不得其门,毕竟陈氏除却陈冀,已无蜉蝣在世。而能破这镜花水月的,唯有蜉蝣的妖力。陈冀当年能一剑斩破妖王的妖域,他们不敢将陈冀引到这里来,怕他们兄弟二人联手,届时秘境未除,反破了玄龟的妖域。我不知你为何能入这秘境……”
倾风喃喃地接过话:“因为我在界南几度将亡,恰逢蜉蝣冬雪,才堪堪吊住我一命。我经脉中尚有蜉蝣的妖力残存。”
“原来如此。我想他是病急投医,不过也算阴差阳错,确实被他赌中。”陈疏阔说着,身上裹起一层肃杀之意,紧盯着面前的火堆,漆黑的瞳孔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声音幽沉道,“听你所说,这座妖域如今离京师可能已不足千里之地。待秘境破开,妖兵征临,京城无所防备,如何能拦得住这几万精兵?”
倾风心里也想,刑妖司的一众弟子,与京城数万的守将,能挡得住这波铁骑的践踏吗?
京城和乐太平了那么多年,还经得住战火的焚烧吗?
陈冀带了几人离开京城,先生身边还有什么人可用?
她又能做什么?难道光坐在这里等死?
陈疏阔说着默然半晌,情绪远不如面上平静,调整好声音,旋而又道:“破开秘境是其一。其二应当还是为了陈氏蜉蝣的秘密。”
倾风在这灭顶之灾前强自镇定心神,搜肠刮肚地思考着自己所能,声音尚留着沙哑:“秘密?”
陈疏阔说:“天底下哪有什么能叫六万多人同时领悟的遗泽?所有的蜉蝣之力,其实都出自于一枚尸体。”
倾风心脏跳了两跳,想到林别叙同她说过的,蜉蝣这项遗泽的来历。
陈疏阔略一颔首,应证了她心中猜想:“就是传说中那只在白泽消陨时,歇停在他额头,蒙白泽传道,一瞬参悟天地真理的水上游虫。一瞬悟道,一瞬身死,与白泽的尸骨融为一体,经流水冲刷多年,凝结成一枚晶石。多年前先生将它交予陈氏保管,如今在驭空师弟的手上。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妖主是其中一个。”
作者有话说: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李煜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需醉倒。岑参
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醒世恒言
第106章 剑出山河
(他终是无缘再见四人重聚时的光景。)
这一夜听到的事情太多。既有族亲尚存的庆幸; 又有灾劫将至的惊惶。
短短一日,倾风好像过了有一月之久。
她抱着长剑坐在老树下,感觉铺天盖地的家国情仇忽然就压到了肩头; 诸多悲喜交加,最后全成了理不清的头绪,如同眼前这片长在荒丘残垒上的杂草,疯狂而野蛮,鬼影缭绕。
倾风长叹了口气。
思考这些阴谋诡计本不是她所长,就算把脑子掰成八瓣也不很够用; 合该是白泽的事情。
她心烦意乱地想,如果是林别叙在这里该要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被她转眼抛到脑后,深感晦气地摇了摇头。
那小子估计会把脚翘得比她还高,往地上一躺,然后扭头问,“倾风师妹,你觉得呢?”。
倾风师妹只想打人。
百姓们陆陆续续地睡下,夜也寂静下来。
倾风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内心反倒愈加平静。不是因为什么大彻大悟; 而是百思不得解后干脆把破罐子给抡碎了。
是了,反正搜罗她一身; 也就宝剑一把,烂命一条。事到临头又不容退缩; 只有豁出去一件事能做; 那她怕什么?
反正妖王瞧不上她这半个剑主; 此局唯有以杀破道; 等出去后就随陈驭空一道快哉杀敌。
不定社稷山河剑瞧她英勇; 乖乖飞到她手上。她便顺便把妖王那小崽子给屠了; 反杀到妖境里。
越想越是不着边际,倾风把自己给逗笑了。她握着宝剑枕在颈后,刚要阖目休息,天色开始转灰。
浅眠的百姓立即清醒,坐在地上远眺东方。尚有一搏之力的青年扛起农具,自觉走到人群外围,做好迎击的准备。
倾风也站起身来,倒提着剑静等旭日高升。
凉风忽起,银河渐落。
春末夏初的太阳如同一把烈火,瞬间烧亮了半边天。
玉坤城的穹顶仿佛是一层透明的泡沫,被初晨并不刺眼的日光一照,破碎成无数细小的白光。
这座由六万蜉蝣道陨所布成的秘境,终是在维系了十五年之后,于一片天光中悄无声息地消融了。
而在古城尽头的上空,如蜃楼般矗立起一座高山。
满山红紫花枝被笼在山岚之中,烟云水气弥漫成一片。
翠峰如簇,郁草漾漾。
陈疏阔见她看得入神,撑着竹杖走过来,轻声道:“那就是,妖境的少元山。”
倾风透过那满山的云雾,感觉有双眼睛穿过万里长的时空,朝她望了过来。
那道似有似无的视线,莫名在她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