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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病-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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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妙真等了一回又一回,渐渐觉出意思,这都?是些敷衍的话。
  她坐在下?首椅上看着对面墙上那几扇槛窗,耳朵里听见舅舅舅妈两个在那里咕咕叨叨地说着婚事,感到不大与她相?干。与她骨肉相?连的,被锁在南京。她眉头倏地一叠,调头捉裙跪到榻下?。
  冷不丁吓了胡家夫妇两个,胡老?爷攒着眉一想就猜到她是为什么,当下?恨不能插翅飞出屋去。
  可惜妙真没给他这机会,眼?色一凝,便凝出两行清泪,“烦舅舅费些心,把我那笔嫁妆拿去南京打点,我没这些钱也是一样的嫁人。我宁可不要钱,只?要活命,我要我爹我娘活命!”
  两行泪成了两条河拦截在胡老?爷膝前,以至他一时躲不是,不躲也不是,全没奈何地坐在榻上迂回叹息。
  这还?了得?胡夫人骤然痛心难当,谁活不活命倒不是最要紧,要紧的是那笔钱财不能落到别个手中!
  她忙欠身挽了妙真起来,拉她到身旁坐,捏着帕子给她拭泪,“傻孩子,你?看你?说的这话,难道是因为没钱疏通?但凡能疏通,你?舅舅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去疏通,一家人能说两家话?实在是南京那头还?没个准信,既没准信,就是大有希望的事。你?先不要急,你?爹你?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派去南京的人捎话回来,说一定要在今年把你?的事情办了,否则朝廷追究下?来要问,既是抄家,你?个未出阁的女?儿怎么没抄了去?到时候连你?也要牵进去,还?如何救你?爹娘?”
  这些话妙真听得太多?,都?是没结果,慢慢听得心如死灰,歪着一双泪眼?怔怔地看向胡老?爷,想在他身上找寻到一点希望。
  胡老?爷瞥见她那双眼?睛就是通身的不自在,恰逢孙姨娘那头来人说小少?爷病了,他便趁机风一般地躲出去。
  惹得胡夫人调过脸向空空的榻那头啐一口,手还?在妙真脸上揩着,“呸、什么时候了还?一心记挂着那小短命鬼。”
  在妙真看来,其实他们?都?是一样,无论何时何地,记挂的都?还?是自身。她辞回房去,在心里另做打算。然而她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姐,能有什么翻云覆雨的能为?她感到浑软无力,把整个半身都?伏贴到炕桌上。
  那天真黯啊,又是黄昏了,在一层迷离浩荡的暮色底下?,再多?不可一世的骄横,也不过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①。
  或许大浪淘沙,将良恭由浓重暮色中拍上岸来。妙真微微抻起脑袋,看见他从西面廊下?绕过来。
  西面窗上亮着灯,他将窗户上嵌的那轮冷清温柔的影看一眼?,歪着一抹笑吊儿郎当地走?到妙真窗前,“白池怎的不来掌灯?”
  妙真端坐起身子,恹恹的神色,“是我不叫她点的,还?有些天色,点了灯也是暗暗的。”
  “花信呢?”
  “她到外头洗衣裳去了。”
  因为胡家下?人慢怠,他们?不好支使人家的下?人,凡事只?得自己劳动。林妈妈经过连番颠簸,又犯了病,成日歪在床上,皆靠白池侍奉,这些琐碎自然就落到花信头上。
  正说着,就看见花信端着一盆衣裳进院,刻意绕到西厢外头,在那里把廊柱两头牵根绳子要晾衣裳。
  那厢一面拴着绳,一面咕哝,“事情都?叫我做,自己就晓得躲在屋里偷懒。还?当是在家的时候纵着人装小姐样子呢,也不看看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有一句没一句的飘到妙真这头来,她不想听,听到就心酸,总觉得是在说她。也没精神再去做那个和事佬,伸手拉拢两扇窗。
  良恭只?得抬腿绕进屋里去,到处寻摸半晌,慢洋洋掌上灯,“我明日到安家去一趟,问问安大爷那里有没有法子打听南京那头的确切消息。”
  他拿着银釭过来,搁在炕桌上,使妙真那双眼?刹那明亮一点,“你?听见今天舅舅舅妈说的话了?”
  良恭随意得很,歪歪斜斜窝在榻那头笑,“还?用听么?猜也猜得着,一定是敷衍的话。”
  角落光线不好,他轻慢的笑脸半隐在那里看不太清。妙真觉得他是在嘲笑,笑她从前的愚钝。她把眼?垂一下?,瞥到地上去,“猜着了怎么不先告诉我?眼?看着我日盼夜盼,成日歪缠着去求人?”
  靠他讲有什么用?他把那些关于?世事的冷暖讲得再语重心长,在她听来也不过是个故事。凡事都?得自己去经历,然而真叫她经历了,他心里又很不好受。他说:“先去问安大爷,他也没法子的话,我亲自去趟南京。”
  “你?去管什么用?”
  “不论管不管用,去瞧瞧看再说。”
  妙真剔他一眼?,对他更?不抱什么希望,又道:“舅妈说五月初三请了安姨父来商定亲事,我嫁到他们?家去,就是亲上做亲。他们?倘或有良心,就不会放着我爹娘不管。”
  她如今也不能笃定,只?能“倘或”,心下?惴惴不安的,脸上是一片暗黄的凄惶。因为有这份更?大的凄惶,那点儿女?情长的惶然就显得渺小了许多?,能十分坦然地在他面前说着“嫁人”的话。
  良恭也是坦然地听着,没有意外的感到一点酸楚。但这不值一提,他窝在那里笑,“明日我去,你?有没有话要我捎给安大爷?”
  左思右想都?是尤老?爷的事,妙真摇摇头,“我是没什么话,你?去问问白池好了,看她有没有话要讲。”
  他愈发觉得可乐,“你?真是一事不挂心。就这么放心得下?他们?两个?”
  妙真原想说那些老?话,没什么不放心的,横竖她是千金小姐,往后自然是当家夫人。这会却忽然听见窗外花信细碎的抱怨声——
  “现?如今还?比在家的时候?我在家时也不做这些粗活,眼?下?还?不是一样在做?就你?娇气,我还?娇气呢,洗了这些衣裳,手都?搓破一层皮。从那井里打水,麻绳硬是给我手心里剌出条红印子,这会还?没好,你?还?是…… ”
  仔细分辨,并不是全为白池没干活,多?半是抒发她自己对眼?下?困境的愤懑。
  听得妙真不安,想到早不是什么千金万金的小姐了,那些理直气壮的欲驳良恭的话便如鲠在喉,丧失了一大半的底气。
  她有些想哭,又思想哭了这么久也无能更?改局面,哭也无用。就伏在炕桌上,把脸枕在一边,呆呆的看着天色。
  那片黑魆魆的天空里嵌着一弯亏了大半的残月,她依依不舍地望着它,也依依不舍地想着与安阆的婚事。爱是确凿不爱他,可他毕竟是她账篇子上的一笔,如今她这账篇子上的财产是一笔一笔地在递减下?去,所剩不多?的几笔,就是小钱也显得珍贵。
  良恭那笑渐渐僵在脸上,因为看见她眼?里闪动着冷清的泪光。他知道安阆与白池的私情如今是对她的骄傲自尊在落井下?石,从前因为拥有太多?,一点点亏损在她不算什么,所以她不在意。但这会,实在经不住一亏再亏了。
  他想安慰,又不知从何入手,心里急得是抓耳挠腮,起身在地上慢条条地踱步。踱到她面前来,那佻薄的脸上闪过一丝郑重,“你?放心。”
  妙真趁机把双眼?在臂上抹过去,抬起头来,“放心什么?”
  “你?和安大爷的婚事,不容差池。”
  他尽管笑得不端不正,眼?睛里倒有一片从容的笃信,暗含着一丝阴沉的戾气。使得妙真猜想他心里是打了什么主意,愈发想哭,分不清是感动或心酸,面上是一抹凄淡的笑意。
  良恭更?想紧抱她,又不敢越雷池,只?挨着榻沿对着她坐下?,使彼此稍微贴近这么一点。妙真遽然间只?想扑进他坚阔的胸膛里,也顾忌着,只?把额头放在他肩上,垂着脸想,如今这局面,真是怪异。
  的确是怪异,两个人僵持着这姿势,说着各自的婚姻嫁娶,但都?没有觉得别扭。仿佛他们?早就该如此贴近的,彼此的身体?都?没有一点抵触。她的笑直振达他的胸膛,牵引起一片簌簌的心悸。是夜幕下?的草动,悄然但浩壮。
  她忽地笑一下?,“你?这么本事,怎么那位易清小姐又是迟迟拿不定?”
  “万事以主子为先嘛。”他坦然地嬉皮笑脸道,顺势把两手放到她背上。这看着像个拥抱了,彼此身前却悬空着一段。又仍是色。心难禁,他的手掌不由得在她背后轻抚一把,不露痕迹。
  然而也还?是给妙真很大触动,觉得他那双手是摸到她凄冷骨头里去了,带着他独有的飘忽的体?温。她此刻想,要是能躲到他身体?里去就好了,把他的身体?当做永远的居所,不必去面对那望不到头的颠沛流离。不由得往前贴近了一点,胸脯若有似无地擦着他的胸膛。
  良恭的身子有些发僵,似理智与慾望在僵持不下?。他是想偏下?脑袋亲她,又只?盯着她无乌蓬蓬的发髻,“你?抹的什么头油?”
  “玫瑰花的。”
  “怪道呛人。”他夸张地皱着鼻子,眼?里是掩不住的怅然的笑意。
  妙真的额头抵在他肩上,望着身前悬空的距离。也是这一点距离,令她倍感心安。倘或真是贴到一起去,一定有无数的问题列在面前,倒使眼?下?的困境愈发混乱,她非常清楚自己,是没有能力去解决的。
  世事变迁中,她已不像当初那样天真莽撞,脑子里多?了几分世故的计算。她不大畅想和他的未来了,一个无依无靠的破落户与一个同样无依无靠的下?人能有什么未来?即便有,也像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一种联合,彼此都?是有些“走?投无路”的可怜可笑。
  她抬起头与他面对,慢慢把笑脸转过去,“真是不识货。”
  肩上一空,以至良恭胸膛里有种若有所失,缺了一片肉似的,是心上的肉。他笑着起身,问妙真明日要不要在街上买些什么回来。支使胡家的下?人少?不得要给些打赏,因此妙真要什么,林妈妈都?是叫他们?亲自去买。这差事自然是良恭的,这一段日子,倒是把常州的大街小巷摸了个熟。
  妙真歪着脑袋想一想,“给我买个胭脂膏子回来好了。”有些撒娇的意味。
  他自然是无可不可,却故意攒眉,“你?叫我买胭脂?我堂堂一个大男人,不是招人笑话么?”
  妙真低下?头去,噘起嘴来,“那不要了。”
  他马上又将双手撑在榻上,屈身歪头去捞她的眼?睛,“我买,我买还?不成?”
  妙真把脸转到一边,“可不要叫你?丢了大男人的面子。”
  “什么面子?”他朝两边望望,有意找着什么的样子,“这东西,我有么?”
  
  逗得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又立刻憋回去,“你?可不要说是为我才丢的面子。”
  “我天生就没面子。”末了似叹似笑的地,又说:“我的姑奶奶,孝敬你?,不是应尽的本分么?”
  这话有些油嘴滑舌的嫌疑,他说出来,自尊有一点碎裂。但又想,他的自尊本不值钱。
  妙真就肯抬眼?嗔他一回,“那你?去找林妈妈拿钱。”
  待他出去,她整个骨头都?软了,歪头伏在炕桌上,心里为这潦倒中还?能拥有的一份纵容感到高兴,也感到一点悲凉。
  良恭到西厢告诉林妈妈,林妈妈睡在床上,叫白池拿了钱匣子去数给他。白池拿了钱,送他到廊下?嘱咐,“不要颜色太重的,姑娘搽得太重的倒不如不搽好看。”
  良恭略微点头,看她两眼?道:“我明日到安家去,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
  他语调轻慢,像是随口的一句话。目光却含着点审问的意味,冷淡尖锐的。白池想他是代妙真来审查自己,清丽的一张脸掩在幽暗夜色中,只?是摇摇头,心也是一片清冷。
  这倒省了许多?麻烦了,良恭歪着嘴一笑,掂着些铜钱翛然转去。次日拜访安家,是头一回,寻访些时候才找到安家门前。安家虽然一早败落,宅子却还?是祖上留下?的一座宽敞房子,里里外外二十间屋舍,没有家下?人,大多?是空着。
  叩门半晌才听见有人跑来开门,是个四?十上下?的妇人,听她说话是安阆的母亲,就是安老?爷后头扶正的那位小妾。
  良恭自报家门道:“小的是尤家的家丁,特?来拜访老?爷太太。”
  安夫人一听,笑就僵了几分,后知后觉地把身子一让,请他进门,一路引着去,“听见你?们?上月就到了,本来想请妙真到家来坐坐的,想着如今她与安阆的婚事在即,又不好请了。前日听见胡家打发人来说,叫我们?五月初三过去商定这事,我和他爹商量着,到那日再拣些好礼过去瞧妙真是一样的。”
  她在前头款步行着,穿着一件蜜合色的素绵春衫,底下?拘束地曳着半截靛青旧裙,半低着脑袋,只?头上那支细细的银骚头最贵重。良恭跟着她行过两处爬满青藤的花墙,转过两片杂草遍生的小花园,所见些窗上门上落满灰的空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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