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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步曲-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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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一打开,面对的便是满地被扯破的帘帐,丝的绸的,弄得整个屋内像经历过一场战争。严莺一脸死白的坐在只余架子的香木床上,披头散发、没钗没簪的。

她一看见妹妹,就仿佛被打了一拳般,跳起来就骂道:“你信不信?他竟然敢休我?还大声念说我犯了‘七出’中的无子、不事舅姑、口舌和妒嫉!他真是胆大包夭,敢把我送回娘家来!那个不要命的人,哼!等爹一回来,我就要他们袁家死无葬身之地!”

“姊姊!”茉兒奔过去,拉下她因气愤而不断绞扭的手。

“他们还不让我见我的湘兒!”严莺一想到女兒,突然大哭出来,趴伏在茉兒的肩上说:“我无人可诉啊!娘没了、奶奶没了,爹爹和爷爷他们也理不了我了!都是那无情无义的袁应枢,墙头草、随风倒,他早想背着我娶妾了,这回倒给他逮着了机会。我不服!我不服!我气得打他,但怎知道我的力再使不动,他以前也是不敢还手的,现在竟然反扣住我,连我的公婆也打我……我一想到就恨不得死啊……”

“姊,不能死,死了怎麽等到爷爷和爹替你作主的那一天呢?”茉兒只能随之落泪,尽力安慰她说。

严莺悲从中来,一段又一段地诅咒袁家,包括袁应枢如何舞弊科举、如何升官敛财、如何贪污贿赂……这些事,茉兒多半得知於子峻,而第一次由自己的亲人口中说出,那种证实後的痛心,又难以言喻。

所以,严家违法乱纪,抄家流放,又能怪谁呢?

“袁应枢休我?哼!严家若垮,我也不会让他留下全尸的!”严莺一把泪水、一把鼻涕的发泄完,通红的眼忽地转向茉兒,“你呢?你好吗?任家有说要休掉你吗?”

茉兒三个月前受伤时,曾梦见子峻说过“休离”两字,自那之後,她一直努力压抑着不安的心,不让这念头浮现。子峻能吗?她有犯七出的罪吗?

茉兒咬着牙摇头说:“子峻没有,也……不会,他们家是厚道之人。”

“厚道?天真的妹妹,天底下只有见风转舵的人,没有厚道的人。”严莺哭完後,又冷笑着说:“所谓墙倒众人推,如今大家拚命和严家甩脱关系,大女婿会、二女婿也会,你可要小心,别像我被休得丢脸又狼狈!”

茉兒不想谈这些,忙问:“爷爷还好吗?”

“呕了一肚子气,正拚命疏奏皇上,请皇上念旧情;还不断求见徐阶。你那夫家舅舅是个不折不扣的两面人,他不会得意多久的!”严莺鄙夷的说。

“爹和大哥、二哥呢?”茉兒问。

“他们有的是办法,正买通皇上左右的人,说不定几天後就能回家。所以,我说袁应枢是瞎了狗眼,到时再来求我,叫一百声娘都没用!”严莺仍不改跋扈的姿态。

茉兒愣愣地看着姊姊,想到子峻说的“是非不明”。以前她只认为姊姊骄纵泼辣,今天才明白,姊姊早陷入那罪恶漩涡里,所以,两人要谈有关严家的诸多恶事,大概也不可能了。

“既然爹和哥哥都能回来,你就更不该寻死了。”茉兒最後说。

“我……我不会死的!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一心想做些什麽,好闹个惊天动地!”严莺忿忿的说:“茉兒,天底下还有你这妹妹,我是不会死的。”

“还有你的湘兒。”茉兒提醒她。

“我的湘兒……对!”严莺眼睛又红了。

走出严家,已近黄昏,茉兒深吸一口气。事情似乎没想像中的严重,但她希望,经过这场风波後,严家的男人能改邪归正,甚至不要再插手政治,老迈的爷爷也该告老还乡,保个全名!

黄昏的夕光由窗口照进,又渐渐暗淡。小萍轻轻点上灯火,手有些颤抖。茕茕的灯火倒映着墙上的画,画里的茉兒像在浮动,呼之欲出,反而显出作画者的多情。

但茉兒竟不在,竟不顾他苦口婆心偷偷跑回娘家!若非他推掉今晚的酬酢提早回家,说不定还被她给蒙在鼓里呢!

过了中午,他就被叫到西苑内阁办公处,说也怪,这是他今年第二次的破格入宫,上一回是严嵩,这一回是舅舅徐阶,也是严嵩下台後的继任首辅。

“子峻,我要恭喜你呀!去年的状元、榜眼、采花,因涉及严嵩案,全被停职,大家说你才高八斗,共推你升任编修,也许再过一阵子,就会派你去礼部或太常寺主事,你的仕途前途就能一帆风顺了!”徐阶见到他讶异的表情,忙说:“放心,绝不是我的缘故,一切都於法有据,是你自己表现得好。”

“承蒙大人的抬爱,子峻当更效力。”按礼说完後,子峻并未有想像中的兴奋,反而问:“敢问大人,现在严嵩案办得如何?”

徐阶向来把他当心腹,因此也坦白的说:“这次我们总算掐住蛇的七寸,但这蛇实在大滑溜了。”

“严世蕃有可能被放出来吗?”子峻问。

“他正在四处活动,想反咬我们一口,不过,我们好不容易才抓住他,我绝不会轻易放手的!”徐阶语气严肃的说:“只有扳倒严世蕃,才能毁掉严嵩那老贼。”

子峻太明白功亏一篑的危险性,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弹劾严嵩,可不但没有一个成功,还造成许多家破人亡。

三年前,有几个刑部官员又试着弹劾,最後居然被迫充军,还被皇上斥骂一顿,说严嵩那麽老了,他们就不会再等一等,干嘛老急着要他下台。

因此,在为国除害的背後,也有着残酷的政治斗争。

这一次,若不是宫里道士的合作,利用皇上的迷信,造紫姑的乩语,说有奸臣权高过主,或许皇上还下不了决心办严家父子呢!

难怪大家都步步小心,因为乩语本就不可靠。

徐阶摸摸胡子,又说:“袁应枢休妻一事,你知道吗?”

子峻心一惊,那被休的不就是严莺吗?“就因为严家倒了?这人也未免太现实、太没格了!”他的语气中饱含浓浓不屑的意味。

“不见得现实,或许该说是自救。”徐阶说:“你呢?你对你那被迫娶来的妻子有何打算?”

子峻整个人僵住,回说:“茉兒很好,不管当初是什麽情况,如今她都安分守己的做任家人……她也不齿严家的作为,已经好久没来往了。”

“再怎麽划清立场,她终究是严家女兒,而你是严家女婿,有些偏激的士子说不定就会拿这作文章。”徐阶想了一下说:“我想,当情况失控时,你也要有休妻的心理准备。”

休妻?子峻整个人像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反正你也不是很喜欢她,不是吗?休了妻,再娶个家世清白的名门闺秀。哈哈!到时,新官职和新妻子,再一次金榜题名时和洞房花烛夜,可一扫这一年半来的郁郁不得志吧?”

休妻?子峻的脑中仍回荡着这两个字。

没错,茉兒是曾毁掉他金榜和娶妻的期望,但他从来没有休离她的念头。

他甚至无法忍受这个念头!

舅舅的一段话,如云破日出,解了他心中层层的雾团。他不喜欢茉兒吗?不!就是太喜欢了,由淳化的邂逅开始,即使经过後来的风风雨雨,有许多矛盾和挣扎,他的喜欢变成爱恋,还日日加深,直到她一颦一笑都渗进他心头的感觉,以致令他再也无法想像没有她的生活。

休妻,等於剐他的心,他怎麽舍得?

可他抱着这颗心返家时,却发现他殷殷护着的茉兒违反他的意思,偷偷跑回人人远避的严家。他一下子怒火攻心,望着那画里的人,竟有种撕毁的冲动,像被她狠心辜负一样!

怯怯的脚步声传来,纤纤的细影投射在墙上。

茉兒才由後门进来,就听到小萍的通风报信。她并不是真的害怕,这些日子以来,她不都一直处在暴风雨中吗?而且,老在等待最坏的清况,且子峻的怒气,也不是第一回了!明知是禁止的事,还要去做,她早有一种准备被责罚的冷然。

就好像她身为严鹃,并不是她的错,但也因之付出代价,做与不做有何差别?善恶是非又如何?

茉兒像没事人一般话家常地问:“吃过饭了吗?”

他瞪着她,咬牙切齿的说:“天色都已经这麽晚了,我自然吃了!本以为你人不舒服,急急来看,却是人去楼空。你为什麽要回严家?难道这利害关系你还不够清楚吗?”

“够清楚了。”茉兒试着跟他讲理,“我回去谁也没见,就只看我姊姊,她又不待罪,不是吗?她……被袁家休离,嚷着寻死,想要见我,我能不去吗?”

“就是不行,严家任何人找你,你都不许应答。这期间,你都要待在家里,待在这院落中,待在我身边,哪兒都不能去!我不容有一点差错发生,更不容你的任性行为危害到任家族人的安全。”子峻也有他的理,但他怒目张扬,口吻暴烈,一反平日的温文儒雅,反像在教训犯人。

茉兒不懂他曾有的心理转折,不知他护卫她心切,只觉反感地说:“难道你要将我监禁起来,扣上手镣脚铐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子峻气得口不择言。

“这不公平!虽然严家道德不如人,做尽恶事,但不表示我们没有父母兄弟姊妹的亲情!他们再坏,也养过我、育过我,他们有难时,竟不许我回去看看,甚至连一点安慰也没有吗?”茉兒的两颊倏地变白,又气愤的加了一句,“你们以诗礼之家自居,竟如此断人亲恩,不也是矫情之至吗?”

子峻的脸色顿呈青紫,逼近她说:“你又是非混淆,想不顾後果地莽撞行事了吗?现在六部内阁大臣人人自危,纷纷弹劾别人,以求自己的清白,而我是严家女婿,早有人上书批判,若非我舅舅,说不定我也入狱了!可是你偏拉着我往死处走,心里还挂记着严家,四处招摇你和严家的亲密关系。你是想当毁我的妻子,还是助我的妻子?”

他的话,令茉兒听了如针刺,却一句也无法反驳。夹在娘家亲情及夫家义理间,她有着无尽的矛盾感和被撕裂感。

在被他的愤怒盯视许久後,茉兒浑身颤抖地说:“毁你容易,助你难,你……你是否也要像袁家对姊姊一样,也用一纸书休妻呢?”

休妻?这是今天第二个人说到这个字眼!先是舅舅,再是茉兒,两次都深深地刺激着他,如被毒蜂叮咬,尤其是出自茉兒的口,更是令他疼痛难当,他不假思索的便说:“休什麽妻?你嫁给我,生死皆为任家人,就不准你离开任家一步!你所要做的,不过是三从四德,从公婆、从丈夫,一生平平安安,不惹是非,没有人会休离你!”

茉兒睁大眸子,终於看出他怒气下更多的是情急,眨眨眼又说:“即使严家如此,你……你也不休我吗?”

子峻冷哼一声说:“我可不像袁应枢,会做出趁人之危、卑劣休妻之事!虽被你骂为矫情,但我仍然坚持诗书之家的原则。”

茉兒低下头,为方才的莽撞之语而脸泛桃红。

“茉兒,”他抬起她的下巴,放缓语气说:“我也不是断人亲恩,而是想得比较深远。今天你的探视,或许会给你家人安慰,但并无实际的帮助,弄不好,反而会害了自己,所以不如不去,等风波平息後再说,你懂吗?”

他的眸中有难得的柔情,茉兒情不自禁地扑向他的怀里,“你真的不会休我?即使严家如此,你也不离弃我?”

“我任子峻一向是重义之人,绝不做离弃之事,只要你依我的话做……”他拥住她说。

“我依你,会依你的……”她那幽怨的模样,触动了他柔软的心,忍不住低头吻住她,两人倒在喜红的鸳鸯被上。

子峻第一次领悟到茉兒对他的重要性,厮缠热情更甚以往,张口衔住她的耳、她的唇、她的身、她的纤纤玉足,彷佛要将她的全部烙印在他的心底,成为他的一部分。

茉兒放心了,也释出所有热情,人更酥软,迎向他而去。或许他的不弃不离是义气,对她而言却也是甘霖雨泽。

那一夜,他们忘了世俗艰险的一切,仿佛又回到天步楼那单纯的一刻,迷蒙的大湖,湖上的雨,船舟轻荡。她幻化成狐,他也幻化成狐,在情欲的深渊、在红纱帐里,忘却为人的千般烦恼,只剩彼此……

任传周刚由徐阶的府邸回来,方才几个时辰的秘密会谈,令他眉头深锁。徐氏摒退左右,亲自侍奉,两老夫妻又说了一盏茶的光景,愁绪更加浓浓地笼罩下来。

严世蕃的审判下来了!照理说,他们运用了庞大的人力、物力,结合紫姑符咒和道士势力,又有确凿的证据上奏严氏父子贪污误国,判几个处斩之罪应该都没问题。

结果,临到刑堂,皇上又软了心肠,非但没有抄家、没有死罪,最後严嵩仅以“纵爱逆子,全不管教”之名被勒令告老还乡;而作恶多端的严世蕃,则仅仅以贪纵无节制,被流放在岭南一带。

“真是大荒唐了!严家起落二十年,弄权如兒戏,杀人无数,如今有判等於无判,教那些冤死的人怎麽能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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