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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步曲-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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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了一段山路,又穿过几个乱葬岗,才找到那座在风雨中半倾的庙。

无门无户亦无人,已是夏尾,山上的叶子闻秋,纷纷枯落。子峻想起北京严家的红门朱瓦,里面的金碧辉煌和眼前的破落,简直是天差地别。

这比从前严家柴房都不如的地方,严嵩真能住得下去吗?

他们往里走,绕过失去神像的案桌,後回的屋子倒意外地乾净,窗上有竹帘,桌椅俱全,一张矮床罩着纱帐,一个老人躺在上面,呼吸十分浓重。

“那是严嵩吗?”郭谏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的确是,只是当年威仪赫赫的首辅,如今瘫痪成一团,发须枯白又斑布满脸,简直不成人形。虽然他是恶有恶报,但见一垂死之人景况如此凄惨,亦不禁令人欷吁。

“严大人……”子峻俯下身轻唤,但老人并无反应,只传来微微的臭味。

“他到底是活是死呀?”任良问。

“还活着,但生不如死。”郭谏臣回答。

又喊了几声,但老人皆未回应,三人见问不出什麽,便到庙外去等待。

太阳隐没,凉风乍起,山路上来了个人。三人立刻站直,只见一名农妇手提食篮,缓缓的走近庙门。

她见到三个陌生人出现,不禁吓了一大跳,转身就要跑,但子峻哪会放过她,前後一夹抄,马上挡住她的去路。

“这位大嫂,你是给严相国送饭来的吧?”子峻问。

“我……我不知道什麽严相国,放我走吧!”农妇战战兢兢的说。

“别骗我们了,在这方圆百里内,就庙里一个老人,你不送饭给他,又是给谁呢?”郭谏臣说。

子峻更有耐心地说:“大嫂,你听着,我原是严家的孙女婿,知道严家遭了大祸,才来探探严相国,绝无恶意。”

“孙女婿?”她仔细看他说:“我还以为严家的人都跑光了呢!他原本有几个孙子媳妇,却都不再出现,你真是他的孙女婿?”

“我没骗你!以严家目前的情况,若不是真的,谁会来认亲呢?”子峻恳切的说:“你知道严家孙二小姐严鹃吗?她就是我的妻子。”

农妇摇摇头,“我其实对严家并不清楚。”

“那你怎麽会来接济严相国呢?想必是同情他啰?”郭谏臣猜测道。

“不!不!”农妇猛否认,“是……是有人拿钱雇我,要我早晚给严老先生煮饭、梳洗和翻身,除此以外,什麽都没有了。”

“是谁雇用你?”子峻紧张的问。

“一个道姑。”农妇回答。

“道姑?小萍也做道姑呢!”任良大叫。

“那位道姑住在哪里?”子峻急急地又问。

“我真的不知道,也不见得每次都是同一个人,她们偶尔会来一次,除了送钱来之外,也会来探望一下老先生,但都待不久,说怕会有危险。”

子峻直觉那些道姑中必有严家的女眷,也必知茉兒的下落。“大嫂,那些道姑中有我的亲人,我必须找到她们,你晓得她们什麽时候会再来吗?”

“总不一定。”农妇想想说:“你们等中秋吧!八月十五亲人团聚,也许会有人来看老先生吧!”

八月十五,还有两旬,他们除了等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郭谏臣因公务的关系,先回省城。

子峻主仆数着月缺到月圆,八月十五又上山。

严嵩仍是那副活死人的模样,他们受不住屋内的气味,只得坐在庙前。过中午时,果然有人骑驴出现。

驴上坐了一位妇人,全黑袍子、头束冠带,却仍不掩她的贵气。随着驴走的小厮身上则背着行囊,一步步地爬上来。

子峻走向前,很快就认出那道姑,她就是茉兒的姊姊,也是以泼辣著名的严莺。

严莺一见到他,可用“花容失色”四个字来形容。

踏破铁鞋无觅处,子峻两三下就制住毛驴,对她说:“严大小姐,请下来吧!”

“你……你这狼心狗肺的负心汉,给我们严家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你……你今天又来做什麽?”严莺抬起下巴,就偏偏不动。

“你们把茉兒葬在哪里?我到你们严家墓园去,却发现她的墓里竟是空的,这怎麽回事?”子峻心急的质问道。

“空的又与你何干?你关心吗?用三不义休妻,你还有脸现身?”严莺脾气又上来了,“我最恨你们这些假道学的伪君子,我们严家得权时,就拚命巴结,无尽地搜刮利用;等到严家倒了,就全拍拍屁股走人。哼!我就不信你们会有好下场,那个袁应枢不就被流放了?你别以为有徐阶可以当靠山,徐阶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我父亲,总有一天报应会临到他头上的!”

“你说完了没有?”子峻不客气地将她拉下驴子,“茉兒到底在哪里?”

“我为什麽要说?你已经休了她,还找她是有何居心?”严莺挣扎着,往後跳一步,但任良挡在那里,让她无处可退。

“我只想将茉兒的坟迁回松江,无论如何,她还是任家媳妇,但没有她……她的棺,自然行不通。”子峻说。

“别假惺惺了,生前不珍惜,死後再来这一套,看了就让人觉得恶心。”严莺脸色不善的说:“我相信茉兒死也不想去松江府的。”

子峻的脸僵硬起来,冷冷地说:“那我们就耗在这里,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只要你不说出茉兒的下落,就走不了,十天半个月,我都奉陪!”

“你疯啦?你真要在这兒待十天、半个月?”严莺惊讶的叫道。

“直到你说出答案。”子峻讲完,还真踏上一块大石头,迳自闭目养神去了。

“当然是真的,我们公子连三年都等了,何况是这几天。”任良也凑上来说:“对了,大小姐,你那兒有没有道姑俗名叫小萍的?她可是差点成为我的妻子哩!”

严莺杏眼睁圆,来回瞪这两个不速之客,“你们真是疯子,不可理喻的疯子!”

子峻不理她,任良则是笑咪咪的。她气得跺脚说:“任子峻,你要记得,当初休书是你写的,你就没资格回来找茉兒!”

“休书不是我写的,是我爹请人模仿我的笔迹,我从来没有要休离茉兒的意思。今天带她回松江,也是想表明我的心迹。”子峻望着天空,一脸落寞的说。

严莺愣在那里,好一会兒,突然低泣起来,大概也是在感怀身世吧!泪止了後才说:“告诉你也是白搭,还不知道茉兒愿不愿见你呢!”

子峻有好一会兒没听懂她的话,随即又跳起来,心像要停顿般的说:“茉兒见我?你的意思是……茉兒并没有死?”

“如果死了,棺木里就有她的人了。”严莺没好气的瞪他一眼。

“棺木里没人,所以……所以茉兒没死?”子峻觉得自己快乐得就要飞起来了,他对着四周山林,似要确定般的不断喊着,“茉兒没有死……茉兒没有死……茉兒没有死……”

像要抒发三年来的悲痛及沉郁,他又狂笑出来。哈哈哈!茉兒没死,这世事的奇妙莫过於此了,更胜过金榜题名、胜过洞房花烛……不!与茉兒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无可比拟、无可替代的!

只是,为何要以一小小的坟诓他?害他伤心欲绝,耗了许多心神、失了许多魂魄。或许是惩罚吧?罚够了,茉兒又会回到他的身边,不是吗?

淳化大湖旁,秋雾起兮。

仿佛云落下,也彷沸水气起,氤氲成白茫茫的一片,一会兒飘东,遮住了山脉;一会兒飘西,掩过了树林,若非熟悉这浩湖水道,还真会迷失了方向。

几只水鸭游过,欸乃一声,烟蒙蒙中出现一艘扁舟,舟上有一青衣女子,撑长篙,气定神闲地立在湖山之间。

她看到岸边有些蕨菜和纯菜,轻划过去,摘在自己的菜篮里。嗯!桂花飘香,或许可采一些回去做甜甜的桂花糕。

看了看篮子已满,长篙一撑,舟往来时路划去。突然,烟深之处,一楝倚水楼宇,漫漫地矗立在湖旁。她站直了身子,眸中有微微的光影闪动。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

尽管已来了许多遍,但每一次经过,舟总随心转,转到天步楼下,而她也总要爬上去,摸摸窗牖、拂拂桌几,回忆着京城的繁华和那永远回不了的过去,及见不到的人。

她停了舟,小心地踩木梯,到了楼台,推门而进。子峻用过的竹帘、竹床、桌椅,都还在原位,只是书册及墙上的诗联画轴已收拾一空。不过,这都不妨碍她的想像,五年前初遇他的秋天,这一屋子曾有的热闹与心动,皆不断在她脑海里重忆着。

“姑娘算是任某今日的贵人,还不知如何称呼?又家住何处?”年轻的子峻,一脸潇洒地问。

“我叫茉兒……茉莉的茉……”她回答。

“茉兒。”他跟着念一声,脸上的笑容更大。

贵人?怎知这贵人,会成为他生命中痛苦的根源呢?

当她欢天喜地的嫁给意中人时,还温柔地告诉他——

“严鹃的小名叫茉兒,茉兒就是严鹃。”

“当茉兒是严鹃时,就是我在世上最不想见的人!”他冷酷地说。

“茉兒,你的执意和初衷,真是一连串灾祸啊!”他狂笑地说。

每当想到这里,她总要到窗边去深吸一口气,否则无法承受那窒闷感。因为,接着是一连串的冷漠及敌意。

她哭泣的恳求,最後有些灰心地说:“你把我当成妻子吗?”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们不是夫妻,又是什麽?”他充满无奈的说。

於是,他们陷入爱恨不清的纠葛之中,期盼天长地久,又不敢奢望真有白首之盟。

“你真的不会休我?”她害怕地问。

“我任子峻一向重义,绝不做离弃之事。”他说。

结果,他仍然写了休书,由父母出面休了她……

所以,他从来无心、从来不满意她,夫妻恩爱,只是他的仁慈和道义之心,而这两种心,终究抵不过政治的险恶及诡谲,他决定弃她而保大局。

怨是有,但她慢慢的就不再怪他了,尤其是到了袁州,见父兄荒唐,在生死关头仍沉溺在纸醉金迷中,她只能叹自己生於严家的悲哀。

这期间,父兄由流放地逃回,天高皇帝远,他们和地方官勾结,与江湖人物来往,其实都是好热闹的心态,哪知就此成了死囚呢?

但这也害惨了严家两姊妹,先是迫严莺再嫁,对方是个富商之子,可严莺受够了男人,誓死不从,自己拿了一大笔钱跑到道观去修行。

父兄的念头就转而动到她身上,别说她深受“烈女不嫁二夫”的观念的影响,即使是子峻在休书上写着“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字眼,她仍以他为天,万死也不可能再嫁。

父兄监视她,不许她也跑到道观去,然後,茉兒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秋末四个多月肚子凸出,才由怀疑得到确定。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怎样糊涂的母亲,在一连串的变动及烦忧中,她竟不知道有个小生命正在她的腹中努力成长!

如果她早晓得,或许事情会完全改观,任家说什麽,也该会留住她吧?

悔恨无济於事,她偷偷瞒住所有的人,要小萍到道观去求救,那时,姊姊是唯一能帮她的人。

最初她们真的束手无策,因为父兄若知道了,定会要她杀了腹中的孩子,逼她改嫁。

她不想死,更不要孩子死,无论她与子峻的情分如何,她都舍不得这乖乖躺在母亲肚腹中的骨肉。

孩子无罪,尤其是在这许多沮丧挫折中得来的新生命,对她而言意义愈加重大,最後几乎成为她生存的目标。

姊姊的脑筋动得很快,虽然有些旁门左道及不择手段。她不知道姊姊是由哪个山民巫师那兒弄来一种草药,是花形似茉莉的根,她说:“这东西吃一寸,可像尸体般睡一天,两寸两天,六寸六天,但不可以吃七寸,否则就会真的死啦!”

茉兒半信半疑,但在走投无路之下,只好赌上性命,如果没有成功,只有母子双双共赴黄泉了。

花根用酒磨成汁送到她面前,那一刻,她最恨子峻,是他的无情害她和孩子必须沦落到以死遁的地方解决事情。

“我给你磨三寸,就三天,然後我会想办法让你‘草草下葬’。”严莺说。

後来,听小萍说,姊姊大哭大闹、俯尸痛嚎,除了让大夫摸一下测不到的脉搏和鼻息外,都不许任何人接近尸体,还大声嚷嚷着,“茉兒的暴死,触犯了碧霞元君和玄天大帝,若不赶快埋入地底,只怕会为严家带来大祸。”

严家本是随皇上画符炼丹的,最信道教,严莺以道观学来的半调子,倒也唬住了他们,所以,第二天连碑和棺都还没有准备完善,就真的匆匆将茉兒埋葬,这也是子峻看到坟墓寒酸的原因。

当晚,她便找了几位山民将茉兒挖出来。

茉兒一醒来,人已身在山上的道观中。

“你现在要怎麽办?”严莺问她,“你要去哪里呢?”

她第一个念头便想到淳安,天下之大,北京和袁州不留她,淳化便是唯一有温暖回忆者。何况,那是小萍的故乡,也算有一丝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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