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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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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羊肉站起告辞,没有常识!不过,为敷衍常识而丢弃了真诚,也许——呕,张大哥等着我说话呢。
可不是,张大哥吸着烟,眨巴着右眼,专等他说话呢。
“我想,”老李看着膝上说,“苦闷并不是由婚姻不得意而来,而是这个婚姻制度根本要不得!”
张大哥的烟斗离开了嘴唇!
老李仍然低着头说,“我不想解决婚姻问题,为什么在根本不当存在的东西上花费光阴呢?”
“共产党!”张大哥笑着喊,心中确是不大得劲。在他的心中,共产之后便“共妻”,“共妻”便不要媒人;应当枪毙!
“这不是共产,”老李还是慢慢的说,可是话语中增加了力量。“我并不想尝尝恋爱的滋味,我要追求的是点——诗意。家庭,社会,国家,世界,都是脚踏实地的,都没有诗意。大多数的妇女——已婚的未婚的都算在内——是平凡的,或者比男人们更平凡一些;我要——哪怕是看看呢,一个还未被实际给教坏了的女子,情热象一首诗,愉快象一些乐音,贞纯象个天使。我大概是有点疯狂,这点疯狂是,假如我能认识自己,不敢浪漫而愿有个梦想,看社会黑暗而希望马上太平,知道人生的宿命而想象一个永生的乐园,不许自己迷信而愿有些神秘,我的疯狂是这些个不好形容的东西组合成的;你或者以为这全是废话?”
“很有趣,非常有趣!”张大哥看着头上的几圈蓝烟,练习着由烟色的深浅断定烟叶的好坏。“不过,诗也罢,神秘也罢,我们若是能由切近的事作起,也不妨先去作一些。神秘是顶有趣的,没事儿我还就是爱读个剑侠小说什么的,神秘!《火烧红莲寺》可是,希望剑侠而不可得,还不如给——假如有富余钱的话——叫花子一毛钱。诗,我也懂一些,《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小时候就读过。可是诗没叫谁发过财,也没叫我聪明到哪儿去。我倒以为写笔顺顺溜溜的小文章更有用处;你还不能用诗写封家信什么的。哎?我老实不客气的讲,你是不愿意解决问题,不是不能解决。因此,你把实际的问题放在一边,同时在半夜里胡思乱想。你心中那个妇女——”
“不是实有其人,一点诗意!”
“不管是什么吧。哼,据我看诗意也是妇女,妇女就是妇女;你还不能用八人大轿到女家去娶诗意。简单干脆的说,老李,你这么胡思乱想是危险的!你以为这很高超,其实是不硬气。怎说不硬气呢?有问题不想解决,半夜三更闹诗意玩,什么话!壮起气来,解决问题,事实顺了心,管保不再闹玄虚,而是追求——用您个新字眼——涮羊肉了。哈哈哈!”
“你不是劝我离婚?”
“当然不是!”张大哥的左眼也瞪圆了,“宁拆七座庙,不破一门婚,况且你已娶了好几年,一夜夫妻百日恩!离婚,什么话!”
“那么,怎办呢?”
“怎办?容易得很!回家把弟妹接来。她也许不是你理想中的人儿,可是她是你的夫人,一个真人,没有您那些《聊斋志异》!”
“把她一接来便万事亨通?”老李钉了一板。
“不敢说万事亨通,反正比您这万事不通强得多!”张大哥真想给自己喝一声彩!“她有不懂得的地方呀,教导她。小脚啊,放。剪发不剪发似乎还不成什么问题。自己的夫人自己去教,比什么也有意味。”
“结婚还不就是开学校,张大哥?”老李要笑,没笑出来。
“哼,还就是开学校!”张大哥也来得不弱。“先把‘她’放在一边。你不是还有两个小孩吗?小孩也需要教育!不爱理她呀,跟孩子们玩会儿,教他们几个字,人,山水,土田,也怪有意思!你爱你的孩子?”
张大哥攻到大本营,老李没话可讲,无论怎样不佩服对方的意见,他不敢说他不爱自己的小孩们。
一见老李没言语,张大哥就热打铁,赶紧出了办法:
“老李,你只须下乡走一遭,其余的全交给我啦!租房子,预备家具,全有我呢。你要是说不便多花钱,咱们有简便的办法:我先借给你点木器;万一她真不能改造呢,再把她送回去,我再把东西拉回来。决不会瞎花许多钱。我看,她决不能那么不堪造就,没有年青的妇女不愿和丈夫在一块的;她既来了,你说东她就不能说西。不过,为事情活便起见,先和她说好了,这是到北平来玩几天,几时有必要,就把她送回去。事要往长里看,话可得活说着。听你张大哥的,老李!我办婚事办多了,我准知道天下没有不可造就的妇女。况且,你有小孩,小孩就是活神仙,比你那点诗意还神妙的多。小孩的哭声都能使你听着痛快;家里有个病孩子也比老光棍的心里欢喜。你打算买什么?来,开个单子;钱,我先给垫上。”
老李知道张大哥的厉害:他自己要说应买什么,自然便是完全投降;设若不说话,张大哥明天就能硬给买一车东西来;他要是不收这一车东西,张大哥能亲自下乡把李太太接来。张大哥的热心是无限的,能力是无限的;只要吃了他的涮羊肉,他叫你娶一头黄牛,也得算着!
老李急得直出汗,只能说:“我再想想!”
“干吗‘再’想想啊?早晚还不是这么回事!”
老李从月亮上落在黑土道上!从诗意一降而为接家眷!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就以接家眷说吧,还有许多实际上的问题;可是把这些提出讨论分明是连“再想想”也取销了!
可是从另一方面想,老李急得不能不从另一方面想了:生命也许就是这样,多一分经验便少一分幻想,以实际的愉快平衡实际的痛苦……小孩,是的,张大哥晓得痒痒肉在哪儿。老李确是有时候想摸一摸自己儿女的小手,亲一亲那滚热的脸蛋。小孩,小孩把女性的尊严给提高了。
老李不言语,张大哥认为这是无条件的投降。

设若老李在厨房里,他要命也不会投降。这并不是说厨房里不热闹。张大嫂和二妹妹把家常事说得异常复杂而有趣。丁二爷也在那里陪着二妹妹打扫残余的,不大精致的羊肉片。他是一言不发,可是吃得很英勇。
丁二爷的地位很难规定。他不是仆人,可是当张家夫妇都出门的时候,他管看家与添火。在张大哥眼中,他是个“例外”——一个男人,没家没业,在亲戚家住着!可是从张家的利益上看,丁二爷还是个少不得的人!既不愿用仆人,而夫妇又有时候不能不一齐出门,找个白吃饭而肯负责看家的人有事实上的必要。从丁二爷看呢,张大哥若是不收留他,也许他还能活着,不过不十分有把握,可也不十分忧虑这一层。
丁二爷白吃张家,另有一些白吃他的——一些小黄鸟。他的小鸟无须到街上去溜,好象有点小米吃便很知足。在张家夫妇都出了门的时候,他提着它们——都在一个大笼子里——在院中溜弯儿。它们在鸟的世界中,大概也是些“例外”:秃尾巴的,烂眼边的,项上缺着一块毛的,破翅膀的,个个有点特色,而这些特色使它们只能在丁二爷手下得个地位。
丁二爷吃完了饭,回到自己屋中和小鸟们闲谈。花和尚,插翅虎,豹子头……他就着每个小鸟的特色起了鲜明的名字。他自居及时雨宋江,小屋里时常开着英雄会。
他走了,二妹妹帮着张大嫂收拾家伙。
“秀真还在学校里住哪?”二妹妹一边擦筷子一边问。秀真是张大嫂的女儿。
“可不是;别提啦,二妹妹,这年头养女儿才麻烦呢!”花——一壶开水倒在绿盆里。
“您这还不是造化,有儿有女,大哥又这么能事;吃的喝的用的要什么有什么!”
“话虽是这么说呀,二妹妹,一家有一家的难处。看你大哥那么精明,其实全是——这就是咱们姐儿俩这么说——瞎搿!儿子,他管不了;女儿,他管不了;一天到晚老是应酬亲友,我一个人是苦核儿。买也是我,作也是我,儿子不回家,女儿住学校,事情全交给我一个人,我好象是大家的总打杂儿的,而且是应当应分!有吃有喝有穿有戴,不错;可是谁知道我还不如一个老妈子!”张大嫂还是笑着,可是腮上露出些红斑。“当老妈子的有个辗转腾挪,得歇会儿就歇会儿;我,这一家子的事全是我的!从早到晚手脚不识闲。提起您大哥来,那点狗脾气,说来就来!在外面,他比子孙娘娘还温和;回到家,从什么地方来的怒气全冲着我发散!”她叹了一口长气。“可是呀,这又说回来啦,谁叫咱们是女人呢;女人天生的倒霉就结了!好处全是男人的,坏处全是咱们当老娘们的,认命!”由悲观改为听其自然,张大嫂惨然一笑。
“您可真是不容易,大嫂子。我就常说:象您这样的人真算少有,说洗就洗,说作就作,买东道西,什么全成——”
张大嫂点了点头,心中似乎痛快了些。二妹妹接着说,“我多咱要能赶上您一半儿,也就好了!”
“二妹妹,别这么说,您那点家事也不是个二五眼能了得了的。”张大嫂觉得非这么夸奖二妹妹不可了。“二兄弟一月也抓几十块呀?”
“哪摸准儿去!亲友大半是不给钱,到节啦年啦的送点茶叶什么的;家里时常的茶叶比白面多,可是光喝不吃还不行!干什么也别当大夫:看好了病,不定给钱不给;看错了,得,砸匾!我一天到晚提心吊胆,有时候真觉着活着和死了都不大吃劲!”二妹妹也叹了口长气。“我就是看着人家新派的姑娘小媳妇们还有点意思,一天到晚,走走逛逛,针也不拿,线也不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哼!”张大嫂接过去了,“白天走走逛逛,夜里挨揍的有的是!女的就是不嫁人好——”
二妹妹又接过来:“老姑娘可又看着花轿眼馋呢!”
“哎!”两位妇人同声一叹。一时难以继续讨论。二妹妹在炉上烤了烤手。
待了半天,二妹妹打破寂寞,“大嫂子,天真还没定亲事哪?”
“那个老东西,”张大嫂的头向书房那边一歪,“一天到晚给别人家的儿女张罗亲事,可就是不管自己的儿女!”
“也别说,读书识字的小人们也确是难管,这个年头。哪都象咱们这么傻老呢。”
“我就不信一个作父亲的管不了儿子,我就不信!”张大嫂确是挂了气。“二妹妹你大概也看见过,太仆寺街齐家的大姑娘,模样是模样,活计是活计,又识文断字,又不疯野,我一跟他说,喝!他的话可多了!又是什么人家是作买卖的咧,又是姑娘脸上雀斑多咧!哪个姑娘脸上没雀斑呀?擦厚着点粉不就全盖上了吗?我娶儿媳妇要的是人,谁管雀斑呢!外国洋妞脸上也不能一顺儿白!我提一回,他驳一回;现在,人家嫁了个团长,成天呜呜的坐着汽车;有雀斑敢情要坐汽车也一样的坐呀!”
二妹妹乘着大嫂喘气,补上一句:“我脸上雀斑倒少呢,那天差点儿叫汽车给轧在底下!”
“齐家这个让他给耽误了,又提了家姓王的,姑娘疯的厉害,听说一天到晚钉在东安市场,头发烫得象卷毛鸡,夏天讲究不穿袜子。我一听,不用费话,不要!我不能往家里娶卷毛鸡,不能!您大哥的话又多了,说人家有钱有势,定下这门子亲,天真毕业后不愁没事情作。可是,及至天真回来和爸爸说了三言五语,这回事又干铲儿不提啦。”
“天真说什么来着呢?”二妹妹问。
“敞开儿是糊涂话,他说,非毕业后不定婚,又是什么要定婚也不必父亲分心——”
“自由婚!”二妹妹似乎比大嫂更能扼要的形容。
“就是,自由,什么都自由,就是作妈妈的不自由:一天到晚,一年到头,老作饭,老洗衣裳,老擦桌椅板凳!那个老东西,听了儿子的,一声也没出,只叭唧叭唧的咂他的烟袋;好象他是吃着儿子,不是儿子吃着爸爸。我可气了,可不是说我愿意要那个卷毛鸡;我气的是儿子老自由,妈妈永远使不上儿媳妇。好啦,我什么也没说,站起来就回了娘家;心里说,你们自由哇,我老太太也休息几天去!饭没人作呀,活该!”张大嫂一“活该”,差点儿把头后的小髻给震散了。
“是得给他们一手儿看看!”二妹妹十二分表同情。
可是,张大嫂又惨笑了一下,“虽然这么说不是,我只走了半天,到底舍不得这个破家:又怕火灭了,又怕丁二爷费了劈柴,唉!自己的家就象自己的儿子,怎么不好也舍不的,一天也舍不的,我没那个狠心。再说,老姑奶奶了,回娘家也不受人欢迎!”
“到如今婚事还是没定?”
张大嫂摇摇头,摇出无限的伤心。
“秀真呢?”
“那个丫头片子,比谁也坏!入了高中了,哭天喊地非搬到学校去住不可。脑袋上也烫得卷毛鸡似的!可是,那个小旁影,唉,真好看!小苹果脸,上面蓬蓬着黑头发;也别说,新打扮要是长得俊,也好看。你大哥不管她,我如何管得了。按说十八九的姑娘了,也该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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