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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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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着黑头发;也别说,新打扮要是长得俊,也好看。你大哥不管她,我如何管得了。按说十八九的姑娘了,也该提人家了,可是你大哥不肯撒手。自然哪,谁的鲜花似的女儿谁不爱,可是——唉!不用说了;我手心里老捏着把凉汗!多咱她一回来,我才放心,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只要一回来,不是买丝袜子,就是闹皮鞋;一个驳回,立刻眉毛挑起一尺多高!一说生儿养女,把老心使碎了,他们一点也不知情!”
“可是,不为儿女,咱们奔的是什么呢?”二妹说了极圣明的话。
“唉!”张大嫂又叹了口气,似乎是悲伤,又似乎是得了些安慰。
话转了方向,张大嫂开始盘问二妹妹了。
“妹妹,还没有喜哪?”
二妹妹迎头叹了口气……眼圈红了……
二妹妹含着泪走了,“大嫂,千万求大哥多分点心!”

回到公寓,老李连大衣也没脱便躺在床上,枕着双手,向天花板发楞。
诗意也罢,实际也罢,他被张大哥打败。被战败的原因,不在思想上,也不在口才上,而是在他自己不准知道自己,这叫他觉着自己没有任何的价值与分量!他应当是个哲学家,应当是个革命家,可是恍忽不定;他不应当是个小官,不应当是老老实实的家长,可是恍忽不定。到底——呕,没有到底,一切恍忽不定!
把她接来?要命!那双脚,那一对红裤子绿袄的小孩!
这似乎不是最要紧的问题;可是只有这么想还比较的具体一些,心里觉得难受,而难受又没有一定的因由。他不敢再去捉弄那漫无边际的理想,理想使他难受得渺茫,象个随时变化而永远阴惨的梦。
离婚是不可能的,他告诉自己。父母不容许,怎肯去伤老人们的心。可是,天下哪有完全不自私的愉快呢,除非世界完全改了样子。小资产阶级的伦理观念,和世上乐园的实现,相距着多少世纪?老李,他自己审问自己,你在哪儿站着呢?恍忽!
脚并不是她自己裹的,绿裤子也不是她发明的,不怨她,一点也不怨她!可是,难道怨我?可怜她好,还是自怜好?哼,情感似乎不应当在理智的伞下走,遮去那温暖的阳光。恍忽!
没有办法。我在城里忍着,她在乡间忍着,眼不见心不烦,只有这一条不是办法的办法;可是,到底还不是办法!
管她呢,能耗一天便耗一天,老婆到底不是张大哥的!
拿起本书来,看了半天,不晓得看的是哪本。去洗个澡?买点水果?借《大公报》看看?始终没动。再看书,书上的字恍忽,意思渺茫。
焉知她不能改造?为何太没有勇气?
没法改造!要是能改造,早把我自己改造了!前面一堵墙,推开它,那面是荒山野水,可是雄伟辽阔。不敢去推,恐怕那未经人吸过的空气有毒!后面一堵墙,推开它,那面是床帷桌椅,炉火茶烟。不敢去推,恐怕那污浊的空气有毒!站在这儿吧,两墙之间站着个梦里的人!
二号房里来了客人,说笑得非常热闹,老李惊醒过来,听着人家说笑,觉得自己寂寞。
小孩们的教育?应当替社会养起些体面的孩子来!
他要摸摸那四只小手,四只胖,软,热,有些香蕉糖味的小手。手背上有些小肉窝,小指甲向上翻翻着。
就是走桃花运,肥猪送上门来,我也舍不得那两个孩子!老李告诉他自己。
她?老李闭上了眼。她似乎只是孩子的妈。她怎样笑?想不起。她会作饭,受累……
二号似乎还有个女子的声音。鼓掌了;一男一女合唱起来。自己的妻子呢,只会赶小鸡,叫猪,和大声吓嚇孩子。还会撒村骂街呢!
非自己担起教育儿女的责任不可,不然对不起孩子们。
还不能只接小孩,不接大人?
越想越没有头绪。“这是生命呢?还是向生命致歉来了呢?”他问自己。
他的每一思念,每一行为,都带着注脚:不要落伍!可是同时他又要问:这是否正当?拿什么作正当与不正当的标准?还不是“诗云”“子曰”?他的行为——合乎良心的——必须向新思想道歉。他的思想——合乎时代的——必须向那个鬼影儿道歉。生命是个两截的,正象他妻子那双改组脚。
老李不敢再想了;张大哥是圣人。张大哥的生命是个完整的。
第三

太阳还没出来,天上浮着层灰冷的光。土道上的车辙有些霜迹。骆驼的背上与项上挂着些白穗,鼻子冒着白气。北平似乎改了样儿,连最熟的路也看着眼生。庞大,安静,冷峭,驯顺,正象那连脚步声也没有的骆驼。老李打了个哈欠,眼泪下来许多,冷气一直袭入胸中,特别的痛快。
越走越亮了,青亮的电灯渐渐的只剩一些金丝了。天上的灰光染上些无力的红色;太阳似乎不大愿意痛快的出来。及至出来,光还是很淡,连地上的影子都不大分明。远处有电车的铃响。
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人们好似能引起太阳的热力,地上的影儿明显了许多,墙角上的光特别的亮。
换火柴的妇女背着大筐,筐虽是空的,也还往前探着身儿走。穷小孩们扛着丧事旗伞的竿子,一边踏拉着破鞋疾走,一边互相叫骂。这也是孩子!老李对自己说:看那个小的,至多也不过八岁,一身的破布没有一块够二寸的,腿肚子,脚指头,全在外边露着。脏,破烂,骂人骂得特别的响亮。这也是孩子!老李可怜那个孩子,同时,不知道咒骂谁才好;家庭,社会,似乎都该骂。可是骂一阵有什么用呢?往切近一点想吧——心中极不安的又要向谁道歉似的——先管自己的儿女吧。
走到了中海。“海”中已薄薄的冻了一层冰,灰绿上罩着层亮光。桥下一些枯荷梗与短苇都冻在冰里,还有半个破荷叶很象长锈的一片马口铁。
迎头来了一乘彩轿,走得很快,一望而知是到乡下迎娶的,所以发轿这么早。老李呆呆的看着那乘喜轿:神秘,奇怪,可笑。可是,这就是真实;不然,人们不会还这么敬重这加大的鸟笼似的玩艺。他心中似乎有了些骨力。坐彩轿的姑娘大概非常的骄傲,不向任何人致歉?
他一直走到西四牌楼:一点没有上这里来的必要与预计,可是就那么来到了。在北平住了这么些年了,就没在清晨到过这里。猪肉,羊肉,牛肉;鸡,活的死的;鱼,死的活的;各样的菜蔬;猪血与葱皮冻在地上;多少多少条鳝鱼与泥鳅在一汪儿水里乱挤,头上顶着些冰凌,泥鳅的眼睛象要给谁催眠似的瞪着。乱,腥臭,热闹;鱼摊旁边吆喝着腿带子:“带子带子,买好带子。”剃头的人们还没来,小白布棚已支好,有人正扫昨天剃下的短硬带泥的头发。拔了毛的鸡与活鸡紧邻的放着,活着的还在笼内争吵与打鸣儿。贩子掏出一只来,嘎——啊,嘎——没打好价钱,拍的一扔,扔在笼内,半个翅膀掩在笼盖下,嘎!一只大瘦狗偷了一挂猪肠,往东跑,被屠户截住,肠子掉在土上,拾起来,照旧挂在铁钩上。广东人,北平人,上海人,各处的人,老幼男女,都在这腥臭污乱的一块地方挤来挤去。人的生活,在这里,是屠杀,血肉,与污浊。肚子是一切,吞食了整个世界的肚子!在这里,没有半点任何理想;这是肚子的天国。奇怪。尤其是妇女们,头还没梳,脸上挂着隔夜的泥与粉;谁知道下午上东安市场的也是她们。
老李这是头一次来观光,惊异,有趣,使他似乎抓到了些真实。这是生命,吃,什么也吃;人确是为面包而生。面包的不平等是根本的不平等。什么诗意,瞎扯!为保护自家的面包而饿杀别人,和为争面包而战争,都是必要的。西四牌楼是世界的雏形。那群男女都认识这个地方,他们真是活着呢。为肚子活着,不为别的;张大哥对了。为肚子而战争是最切实的革命,也对了。只有老李不对:他在公寓住惯了,他总以为公寓里会产生炒木犀肉与豆腐汤。他以为封建制度是浪漫的史迹,他以为阶级战争是条诗意的道路。他不晓得这块腥味的土是比整个的北平还重要。他只有两条路可走:去空洞的作梦,或切实的活着。后者还可以再分一下:为抓自己的面包活着,或为大众争面包活着。他要是能在二者之中选定一条,他从此可以不再向生命道歉。
牌楼底下,热豆浆,杏仁茶,枣儿切糕,面茶,大麦粥,都冒着热气,都有股特别的味道。切糕上的豆儿,切开后,象一排鱼眼睛,看着人们来吃。
老李立在那里,喝了碗豆浆。

老李决定了接家眷,先“这么”活着试试。可是始终想不起什么时候下乡去。
张大哥每天早晨必定报告一些消息:“房子定好了;看看去?”
“何必看;您的眼睛不比我的有准?”老李把感激的话总说得不受听了。
好在张大哥明白老李的为人,因而不但不恼,反觉得可以自傲。
“三张桌子,六把椅子,一个榆木擦漆的——漆皮稍微有些不大好看了——衣橱;暂时可以对付了吧?”第二天早晨的报告。
老李只好点头,表示可以对付。
及至张大哥报告到茶壶茶碗也预备齐了,老李觉得非下乡不可了。
张大哥给他出主意,请了五天假。临走的时候,老李嘱咐张大哥千万别向同事的说这个事,张大哥答应了决不走露消息。
老李从后门绕到正阳门,想给父母买些北平特有的东西;这个自然不好意思再向张大哥要主意,只好自己去探险。走了一身透汗,什么也没买,最大的原因是看着铺子们眼生,既不能扼要的决定买什么,又好象怕铺子们不喜欢他的照顾,一进去,也许有被咬了一口的危险。最后,还是在东安市场买了些果子,虽然明知道香蕉什么的并不是北平的出产。又添了六个罐头,商标的彩纸印得还怪好看的。

老李走后的第二天,衙门里的同事几乎全知道了:李太太快来了。
张大哥确是没有泄露消息。
消息广播的总站是赵科员。赵科员听戏永远拿着红票;凡是发红票的时候,他不是第一也是第二得到几张。运动会给职员预备的秩序单,他手里总会有一份。上运动会,或任何会场,听戏,赵科员手里永远拿着个纸卷,用作打熟人脑袋的兵器。打了人家的脑袋,然后,“你也来啦?”
他对于别人的太太极为关心。接家眷,据他看,就是个人的展览会;虽然不发入场券,可是他必是头一个“去瞧一眼”的。女运动员,女招待,女戏子等等都是预备着为他“瞧”的,别无意义。对于别人的夫人也是这样。瞧一眼去便是瞧人家的脸,脖子,手,脚,与一切可以被生人看见的地方。他作梦的时候,女子全是裸体的。经赵科员看了一眼之后,衙门中便添上多少多少新而有趣的谈话资料。
赵科员等着老李接家眷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平日他评论妇女的时候,老李永不象别人那样痛痛快快的笑,那就是说不能尽量欣赏,所以他一心的盼望瞧老李一手儿。
赵科员的长像与举动,和白听戏的红票差不多,有实际上的用处,而没有分毫的价值。因此,耳目口鼻都没有一定地位的必要,事实上,他说话的时节五官也确随便挪动位置。眼珠象俩炒豆似的,满脸上蹦。笑的时候,小尖下巴能和脑门挨上。他自己觉得他很漂亮,这个自然是旁人不便干涉的。他的言语很能叫别人开心,他以为这是点天才。当着老王,他拿老李开心。当着老李,他拿老王开心。当着老王老李,拿老孙开心。实在没法子的时候,利用想象,拿莫须有先生开心。
“老李接‘人儿’去了!”赵科员的眼睛挤得象一口热汤烫了嗓子那样。
“是吗?”大家的耳朵全竖起来。
“是吗!请了五天假,五天——”
“五天?平日他连迟到早退都没有过!”
“可就是呀!等瞧一眼吧!”赵科员心里痒了一下,头发根全直刺闹的慌。
“小赵,你这回要是不同我们一块儿去,留神你的皮,不剥了你的!”邱先生说。
“赵,你饶了人家老李吧,何苦呢,人家怪老实的!”吴先生沉着气说。
吴先生直着腰板,饭碗大的拳头握着枝羊毫,写着酱肘子体的字,脸上通红,心中一团正气。是的,吴先生是以正直自夸的,非常的正直,甚至于把自己不正直的行为也视为正直。小赵是他的亲戚,他的位置是小赵给运动的,可是没把小赵放在眼里,因为自己正直。前者因为要纳妾,被小赵扩大的宣传,弄到吴太太耳中,差点没给吴先生的耳朵咬下一个来,所以更看不起小赵。小赵也确是有些怕吴先生:那一对拳头!
赵科员不言语了,心中盘算好怎样等老李回来,怎样暗中跟着他,看他在哪里住,而后怎样约会同事的们——不要老吴,而且先瞪他一眼——去瞧一眼,或者应说去打个茶围。
邱先生是个好人,不过有点苦闷,所以对此事特别的热心,过来和小赵嘀咕:“大家合伙买二斤茶叶,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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