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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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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事情说得似乎是为了寻求父亲所期待的那种职位,才要去东京的。我又说:
“当然啦,钱只要寄到找到工作时就可以了。”
我心中暗想。这种职位终究不会落在我头上的。可是不知外面情况的父亲,还一直认为正相反。
“既然这样:那也是短时期内的事,总得给你想想办法,但是长期下去可不行,找到一定的工作就该独立生活。本来既然毕了业,第二天就不能再靠别人帮助了。现在的年轻人,光知道花钱,一点儿不想想挣钱的门路。”
除此之外,父亲还发了许多牢骚。其中说过这样一句话:“过去是儿子供养老子,如今却是老子供养儿子。”对这些话我只有默默地听着。
一通牢骚过后,我正想悄悄离开时,父亲忽然问起我什么时候走。在我看来,当然是越早越好。
“让你娘定个日子吧。”
“好吧。”
那时我在父亲面前格外服贴,想尽量顺从他的意思离开故乡。父亲又留住我:
“你一去东京,家里又要冷清,反正,只有我和你娘了。我的身子骨要是结实也好,可这般光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生意外呢。”
我尽量安慰了父亲,又回到自己房间桌边。我坐在散乱的书籍中间,不断地回想着父亲那茫然的神情和话语。这时我又听到蝉叫声。那蝉声同前几天不一样,是寒蝉的噪音。夏天我回到故乡时,呆呆地坐在开了锅似的蝉鸣声中,常常涌出一股无端的悲哀。仿佛我的哀愁总是同这昆虫的噪音一起渗进我的心底。每当这时候,我就一动不动地独自凝视着自己。
我的愁思在今年夏天回家以后,渐渐变换了情调。正如油蝉的声音变成寒蝉一样,我似乎感觉到把我包裹起来的个人命运,正在宿命的大轮回中缓慢地运转。我一面不断地想着父亲孤苦的面影和言语,一面又浮想起不给回信的先生。我把先生和父亲给予我的完全相反的印象加以比较、联想,这两种印象,一齐涌上我的心头。
我几乎尽知父亲的一切,倘若离开父亲,只不过是父子之情的遗憾。先生的大部分经历,我还不了解。他答应过我要谈他自己的过去,却始终没有机会。总之,先生在我看来是暗淡的。然而,我却总觉得非要跨过这暗淡达到光明不可。同先生断绝联系,对我则是莫大的痛苦。我请母亲看过日子,就决定了去东京的日期。



正当我要动身的时候(确切地说是两天前的傍晚),父亲又突然犯病了。那时我正在捆绑装满书籍和衣物的行李。父亲在洗澡。去给父亲搓澡的母亲大声喊着我,我跑去一看,父亲光着身子被母亲从后面抱起来。可是回到正房时,父亲却说不要紧了。为了慎重些,我坐在他枕边,用湿手巾冰着他的头,直到九点多钟才吃完晚饭。
第二天,父亲的病情比原想的好多了。但他不听劝告,又走着上厕所。
“已经不要紧了。”
他又重复起去年年底摔倒时对我说过的同样的话。那时真是那样,暂时不要紧了。我想,这回或许关系也不大吧。但是医生还叮嘱说,一定要小心,却不肯把话讲明,弄得我心绪不定,到了该动身的日子,也没有心思去东京了。
“先看看情况再说吧。”我跟母亲商量着。
“就这样吧。”她听信了我的话。
母亲一见父亲有了精神,又去院子,又到厨房的,便不以为然;可是一出现这种情况时,她又过分地忧虑不安了。
“今天你不是应该去东京么?”父亲问我。
“是呵,拖延几天再说吧。”我答道。
“是为我么?”父亲又问。
我迟疑了一下,若说是,就仿佛证明父亲的病重。我不愿意让他太敏感,可是他好象看穿了我的心思。。
“真过意不去呵!”他说着便把脸转向了庭院。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望着抛在那儿的行李发愣。行李打得很牢实,随时可以带走。我呆呆地站在行李前,犹豫着是否再把它打开。
我在坐立不安的心情中,又过了三、四天。这期间,父亲又突然摔倒了。医生命令他要绝对安卧。
“怎么办哪?”母亲小声问我,尽量不让父亲听见。她神色颓唐。我也准备给哥哥和妹妹打电报。可是卧床的父亲,几乎看不出什么痛苦,看说话的样子就跟患了感冒一样,而且比平时吃的更多了。他轻易不肯听别人的劝告。
“反正是要死了,不吃点什么好的死了,也白不吃。”
父亲说的什么好吃的,在我听来又滑稽又悲酸。因为他并没有住过能吃到好吃的大城市,只不过夜里咯吱咯吱地嚼上一块烤年糕什么的。
“他为什么这样渴呀?说不定身子骨还结实哪。”
母亲在失望中还寄托着希望。但她只是把病中才用的这个渴字的俗话,当成了能吃的意思。
叔叔来探望的时候,父亲总是一再挽留不让他走。
“再坐一会儿吧,我闷得慌。”这仿佛是他的主要理由。可是他向叔叔诉苦,说母亲和我不给他想吃的东西,这似乎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父亲的病在这样的状态下维持了一个多星期。这期间,我给九州的哥哥发了一封长信。妹妹那里是由妈妈写的信。我心中暗想,说不定这就是告诉他们有关父亲病情的最后一封信了,所以在给他们的信中,都写了紧要关头就打电报叫他们回来。
哥哥工作很忙,妹妹在妊娠期。所以在父亲的危险没有迫在眼前时,是不能轻易叫他们回来的。但是,倘若他们特意赶来,而又不能见上最后一面,落这样的埋怨也叫人难受。我感到了掌握打电报的时机,实在有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责任。
“我也说不那么准确,不过您要晓得,危险随时可能发生。”
从有车站的那条街请来的医生对我这样说。我同母亲商量后,决定靠这位医生的帮助,从镇医院请来一位护士。父亲看见枕边来了一位穿白衣服的女人向他致意,便露出诧异的神色。
父亲老早就知道自己患了不治之症,可是他并没有发觉死亡正迫在眼前。
“这回要是病好了,我就到东京去玩一次。人哪,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所以想办的事情,只能趁活着的时候早点去办。”
母亲无可奈何地附和着说;“那时候也带我一起去吧。”
有时候,他又异常凄苦地说:
“我要是死了,就多照顾照顾你娘吧。”
“我要是死了”这句话,唤起了我的回忆。那是我毕业的那天晚上,要离开东京的时候,先生对夫人重复了好几遍的话。我不由地回想起面带笑容的先生和捂着耳朵不愿听这晦气话的夫人。那时所听到的“我要是死了”,只是单纯的假设,而现在我所听到的,却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实。我做不出夫人对先生的那种神态,但是,却不能不用空话采安慰父亲。
“您别说这样气馁的话。您不是说病好以后还要去逛东京吗?同我娘一起去。这回要是去了,您一定会吃惊哪,变化可大了。光是电车路线就开了好些。电车一通,街道马上就变,况且市区也要改建。东京太热闹了,真可说是一分钟也休想停顿下来。”
我也出之无奈,连不需讲的话也说了一通。父亲听了,似乎还挺满意。
家里一有病人,出入的人也自然多起来。附近的亲戚们隔两天就有人来探望一回。其中有些人还住得很远,平时不大来往。“我以为怎么了。看样子不要紧,说话也挺清楚的,脸上一点没见瘦呵。”有人这样说过就回去了。我回来时家里是那样静寂冷清,如今因父亲的病,渐渐乱了起来。
这期间,不能活动的父亲,病情却变得越发重了。我同母亲和叔叔商量过之后,终于给哥哥和妹妹发了电报。哥哥回话马上动身。妹夫也说就来。这位妹夫前些时候告诉我们,说妹妹上次怀孕流了产,这次必须格外小心,免得再出事儿,也许自己会替妹妹来。

十一

在这样不安的日子里梦我仍有静坐的余暇,甚至偶尔还能连续看上十几页的书。原来打好的行李不知什么时候全解开了,我从里面取出各种要看的书籍。检查了一下在离开东京之前,曾计划过要在这个暑假里复习的功课,做的还不到计划的三分之一。这种不愉快从前也不止一次地重复过。可象如今这样不顺当的暑假,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我虽然觉得这是世之常情,却仍然感到苦闷的压抑。
我心绪惆怅地坐着,一面思索着父亲的病情,想象着他死后的情景,同时,又想起了先生。我就是在这种两头都郁闷的心情中,凝望着这两个人的地位、修养和性格都截然不同的面影。
当我离开父亲的枕边,抱着胳膊在杂乱的书籍中独坐想着的时候,母亲走来了。
“睡会儿午觉吧,你一定也累了。”
母亲并不理解我的心情。我也不是她理想中的孩子。我简单地问候了一声。母亲依然站在门口。
“我爹怎样了?”我问。
“现在睡熟了。”母亲答道。
母亲突然走进来坐在我身旁,问道:
“先生那里还是没有一点音信么?”
母亲很相信我那时的话。那时我向她保证过,先生一定会回信的。但是,回信就能满足父母的期望,我却连想也没想。这简直就如同我在故意欺骗母亲似的。
“再发一封信看看吧。”母亲说。
如果写几封没用的信能使母亲感到安慰的话,我并不怕麻烦。但是把这种事情强加给先生,却使我很痛苦。我觉得被先生看不起,要比挨父亲训斥、惹母亲生气更可怕得多。我也疑惑过,至今没收到先生的回信,不知是否就是这个原因。
“写封信很简单,可这种事不是写信能轻易办成的。无论如何得亲自到东京去一趟,直接托付人家才行。”
“可你爹病得这样,你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到东京去呢!”
“所以我没走啊!我想,不管爹能不能好,在还没有理出头绪之前,就先这样吧。”
“这话倒也是哪。观在谁能放着这么难得好的重病人不管,径自跑到东京去呢。”
我开始暗暗怜悯无知的母亲。但是,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偏偏在这样乱糟糟的时候,提出这种问题,正如我把父亲的疾病抛在一旁,还有静坐、读书的余暇;大概母亲也有闲工夫思考别的事情,而忘了眼前的病人吧。这时,母亲又说:“实际上,……”
“实际上,我是想,你要是能在你爹活着的时候找到工作,他也就放心了吧。看样子,也许真的赶不上了。不过还是试一试,要是真能找到工作,他心里也就踏实了。这样一来,让他活着的时候高兴高兴,也算尽到你的孝心了。”
可怜的我竟落到了不能尽孝心的地步,终于连一行字也没给先生写。

十二

哥哥到家的时候,父亲正躺着看报纸。父亲平素有个习惯,什么事都可放下,报纸不能不读。卧床以后很无聊,就更爱看了。母亲和我都迁就他,尽量满足病人的愿望。
“爹这么精神不错嘛。原来我还以为很重了哪。这不是很好么?”
哥哥一边这么说着,便同父亲聊起来。他那过分热乎的腔调,我听着很不入耳。可是背着父亲同我在一起时,他倒沉静了。
“不让他看报不行么?”
“我也这么想,可他非看不可。没办法。”
哥哥默默地听着我的辩解,停了一下,说:“看得懂么?”他似乎觉察出父亲因为患病,理解能力比平时好象差多了。
“很清楚。刚才我在他枕边坐了二十来分钟,说了不少事情,没有一点失常的地方。这样的话,也许还能维持一阵呢。”
跟哥哥前后脚到家的妹夫,比我们更要乐观。父亲向他这呀那的问过妹妹的情况后说:“身子到底是不方便,还是别轻易坐那摇摇晃晃的火车为好。她要是硬来看我,我反倒不安。”父亲又说:“没什么。我好久没出门了,这回病好了,我就去看看小外孙。不要紧的。”
乃木大将(注:即乃木希典)死的时候,也是父亲最先看报得知的。
“不得了!不得了啦!”
我们不知怎么回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
那时候,乡下人每天盼着报纸,其实不过就是看看新闻。我常坐在父亲枕边小心地看报,没工夫看的时候,就悄悄拿回自己房间,一点不漏地看一遍。我眼前浮观出身穿军装的乃木大将,和他那女官服打扮的夫人的身影,久久不能消失。
一阵沉痛悲哀的风吹遍乡村的每个角落,在无情的草木都为之颤抖的极端悲痛时刻,我突然接到一封先生的电报。在见到穿西服的人狗就叫的地方,连一封电报也是件不得了的大事。接到电报的母亲,果然显出惊诧的样子,特意把我叫到没人的地方,问道:
“什么事?”她站在一旁等着我开封。
电报内容很简单,意思是想见一面,能否来一下。我沉思起来。
“一定是你托他找工作的事情。”母亲猜道。
我也觉得有可能,但是果真如此吗?却又有些奇怪。总之,把哥哥和妹夫都叫回来了,怎么能放着病危的父亲不管,自己跑到东京去呀!我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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