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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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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本来我要在那年六月毕业,按常规,这篇论文在四月份就应该完全脱离。二、三、四,我屈指算了算余下的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胆量。别的同学很早以前就在搜集资料,作笔记,看上去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唯独我还一点没有着手。我原准备过了年就大干一场的,可是写着写着突然写不下去了。以前我凭空画了一个大题目,只构思了粗略的轮廓,现在开始捂着脑袋着急了。后来我决定把论文的题目缩小,为了省去系统整理成熟思想的麻烦,只准备罗列书中的材料,再加上一些适当的结论就算了。
我选择的题目接近先生的专业,我就这种选择曾征求过先生的意见。当时他说可以吧。我慌慌张张,赶快跑到先生家请教我应该看的参考书。他把自己知道的全部知识,都爽快的告诉了我,并说要借给我两三本必要的书籍。但是关于这个问题,先生对我毫无担当指导的意思。
“近来我不大看书,新的知识不知道。最好去问问学校的先生。”
那时我突然想起夫人曾对我说过,先生有一个时期非常喜欢读书,后来不知什么缘故,他在这方面的兴趣不像以前那么大了。我把论文的事抛在一边,不由得开口问道:
“先生为什么不像原来那样喜欢读书了?”
“也没什么理由……总之,觉得不管看多少书,也不会有什么作为的缘故吧。再说……”
“再说,还有什么?”
“也没什么再说的理由。可是以前呵,若是在别人面前或被人家提问,自己回答不出来的时,便羞愧的无地自容。可是近来给人家问住,似乎也不觉得那样羞愧。后来连勉强读书的精神也打不起来了。咳,说的痛快些便是衰老了。”
先生的话倒是平静,并没有背离社会的那种人的痛苦,那我也没有那样的感觉,我虽没认为先生衰老,可也不赞成他了不起,便回去了。
从那以后,我给论文害得好苦,像个精神病人似的眼睛都熬红了。我向一年前毕业的朋友打听了很多情况。其中有人告诉我:交卷那天是乘车跑到考场才算没误点的。另一个人说:因为超过五点,迟到了一刻钟才把论文送去,险些被取消资格,多亏主任教授的宽容,总算才接受下来。这些话弄的我其上把下的,心中越发没了底。每日只顾拼命伏案读写,不然就钻进昏暗的书库,寻遍那高高的书架。我的眼睛像好事人发掘古董时那样搜索着书脊上的烫金字。
随着梅花开绽,寒风渐渐转向南方。又过了一些时候,人们谈论着樱花的话语也稀稀落落地漂入我地耳中。然而,我却像驾辕的马那样被论文鞭策着,只能朝前看。直到四月下旬,按预定好歹完成了这篇论文。在此之前,我没有登过先生的门槛。
   
二十六

我获得解放,已是初夏时节,八重樱凋谢的枝头,再不知不觉中已抽出烟霞般的嫩叶。我怀着小鸟出笼般的心情,一面纵目广阔的天地,一面自由的振翅飞翔。我马上赶到先生家。枳壳藩篱微暗的枝条上,发出鲜嫩的幼芽;在石榴树的枯干上,带着光着的茶褐色叶子,柔和地映着阳光。一路上处处牵惹我地视线,仿佛生来头一次见到这景象似的,觉得那样新奇。
先生望着我这样欣喜的脸色,便说:“论文已经完成啦?好极了。”我说:“多亏了您,总算搞完了、什么事也没有了。”
真的,当时我的心情轻松极了。好像一切应做的事情都已了结,今后可以尽情游玩了。我对自己完成的论文充满了信心,也十分满意。我在先生面前喋喋不休的讲着论文的内容,他仍用平时的强调应着“对的”、“是么”、却不肯做多一点评价。我有些不满足,更有些扫兴。尽管如此,那天我生气勃勃地还还准备要冲击下先生那种似乎循规蹈矩的态度呢,我想邀请先生到正在复苏转青的大自然中去走走。
“先生,到什么地方散散步八。一到外面,会叫人心旷神怡呢。”
“去哪儿?”
我去哪儿都无所谓,只想陪先生到郊外走走。
一小时之后,先生和我按照预定离开市区,信步走在区别出是村还是镇的僻静之处。我从光叶石楠藩篱上掐了一片嫩叶,吹起了叶笛、我有一个朋友是个鹿儿岛人(九州岛的南端),我不断地模仿他,就不知不觉地学会了吹这种叶笛,已经吹得很好了。我得意地不断吹着,先生却若无其事地向别处走去。
走了一会儿,有一条小路通到一所仿佛被郁郁葱葱的绿叶封闭了的低矮的房舍下。门柱上钉着一个牌子写着某某园。一望而知,这不是私人住宅。先生望着小满坡上的门口,说:“进去看看么?”我马上答道:“是花匠吧!”
我们在树丛中转了一遭,沿着坡路走到深处左面有一所房舍。在敞开的拉门里,空荡荡地连个人影也不见,房檐前摆着一只大鱼缸,饲养的金鱼在里面游动着。
“真静呵,不大招呼就进来,没有关系吧?”
“大概没有关系?”
两个人又向深处走去。可是那里依然不见人影。怒放的杜鹃花像燃烧的火焰一般。先生指着其中一颗很高的橘红色的杜鹃花说:“这大概是雾岛。(杜鹃花的一种)”
芍药也种了十多坪地,可是没到季节,一株开花的也没有。在这片芍药花旁有个旧长凳似的台子,先生撒开手脚躺在上面,我坐在余下的一端,点上一支烟。先生望着蔚蓝清澈的天空,全哦却给包围着的嫩叶的颜色吸引着。细细的品去,那嫩叶的颜色每株都不一样,即便是同样的枫树,枝上叶子的颜色也没有一片是相同的。一阵风刮来,吹掉了先生挂在细杉树苗顶上的帽子。
   
 二十七

我赶忙拾起那顶帽子,用指甲弹掉上面的红土,向先生招呼道:“先生,帽子掉了。”
“谢谢。”
他半抬起身接过帽子,似起似卧地,为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可能问得有点唐突,你家财产很多么?”
“不怎么多。”
“大概有多少呢?请原谅。”
“要说有多少?只有点山和天地,钱可一点没有。”
先生正式问起我家的经济状况,这还是第一次。可我还从来没问过他的家计。从结实先生时起,我就猜不透他为什么不做事。后来这个问题总是萦绕在心中,但是我又觉得在先生面前这么直愣愣地提出问题,未免有点冒失,所以一直等着机会。为了休息下给叶色搞的疲惫的眼睛,我的心思又忽然触到了这个问题。
“先生怎么样,您有多少财产?”
“你看我像个财主么?”
先生平时总是衣着朴素,家中人口又少,住房也不大宽敞。但是他的生活却是很富裕的,就连我这局外人的眼睛也看得很清楚。总之,先生得家计虽说不上奢侈,却也不是吝啬、节俭。紧巴的。
“大概是的。”我说。
“我是有些钱,但决不是财主。要是财主的话,就会造更大的房子喽。”
这时先生抬起身,盘腿坐在台上,说完便用竹杖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似乎要把它刺穿似的将竹杖笔直地戳在那里。
“但是,原来我可是个财主哪。”
他的话一半像是自言自语,所以我没能马上接下去,便没有做声。
“但是,原来我可是个财主哪。你知道么?”他又说了一遍,然后瞧着我的脸露出微笑。可我还是没有回答。因为想不出适当的话,就索性不开口,这时先生又把话头转到别的问题上了:
“后来,你父亲的病怎么样了?”
至于父亲的病,从过年以后我就毫无所知了。每月从家乡跟汇款一同邮来的短信,向来都是父亲的手笔,可是信里几乎从未提过病情。而且字迹也很清晰,丝毫没有那种病人常见的颤抖和紊乱的笔画。
“信上什么也没有提,大概就是不坏吧。”
“但愿如此,不过——疾病到底是疾病呵。”
“还是不行么?可眼下总能顶得住吧。信里什么也没有说呀。”
“是么?”
我把先生询问我家财产和父亲病情只当是一般闲聊,信口随便说出来的,但是先生的弦外之音,却大有要把这两者连系起来的意思。我没有先生的亲身感受,当然是不会想到这一层的。

二十八

“我想,如果你家有财产,现在就应该妥善处理好。这是多管闲事了,不过趁你父亲健在的时候,应把分的事先都分妥不是很好吗?万一出了意外的事情之后,最麻烦的就是财产问题。”
“是呵。”
我并没有特别看重先生的话,我相信在我们家里没有一个人会担这份心的,不仅是我,父母都是这样。而且是我有些惊讶的是,作为先生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太注重实用了么?但是出于平时对长辈的尊敬,我没说出口。
“我刚才设想你父亲过去,说了这样的话,如果引起你的不愉快,请原谅。但是,人总是要死的。无论身体多健壮的人,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哪。”
先生的语气流露出少见的痛苦。
“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我辩解道。
“你兄妹几个?”先生问。
接着它又问了我们家族的人数,有没有亲戚,叔伯婶母的情况。最后又这样说:
“都是好人么?”
“似乎没有什么坏人,大都是乡下人啊。”
“乡下人为什么就不坏呢?”
对这种寻根问底,我无法回答,可先生还没有容我思考如何回答,就接着说:
“乡下人反而比城里人更坏。而你高才还说,你亲戚中似乎没有这类坏人。但是,你认为世上会有那种明摆着的坏人么?这种模子里铸出来的坏人,当然世上是没有的。平时都是好人,至少是一般人,但一到关键时候,就立刻变成坏人。真是可怕。所以切不可等闲视之。”
先生说到这里,并没有停住的意思。我也想说点什么。这时身后突然听到狗叫声,先生和我都吃了一惊,转身看去。
从木台侧面知道后墙的杉树苗旁边,生着一片茂密的山白竹,遮盖了大约三坪地面。在山白竹上面一只露着脑袋和身子的狗,凶猛地叫着。这时候,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跑过来喝住狗。孩子头戴一顶带着帽徽的黑帽子,绕到先生面前,鞠了一个躬,问道:
“叔叔,您进来的时候,房子里没有人么?”
“一个人也没有呵。”
“可姐姐和妈妈都在后门那儿。”
“哦,在家呵!”
“呵,叔叔,要死能预先通知一声再进来就好了。”
先生苦笑了一下。他从怀里取出钱包,把一枚五分钱的白铜币塞在小孩手里。
“告诉妈妈一声,我们在这儿稍微歇一歇。”
小孩聪慧的眼里绽满了笑容,像我们点点头。
“今天我是侦察队长哪。”
小孩这样说着,穿过杜鹃花圃向下边跑去。那只狗也高高撅起尾巴,追在小孩后面。停了一会儿,两三个年龄大约相仿的孩子,也顺着队长下去的方向跑了过去。

 二十九

先生的这番话,因为这狗和小孩没有说完,我也终于未能听个明白。那时,先生所担心的那些财产上的种种忧虑,我完全没有。无论从我性格还是我的境遇来看,是根本无需为这种利害观念伤脑筋的。说起来,这大约是我还没有步入社会,或者没有身临其境的缘故吧。但是不知为什么,年轻的我,总仿佛再很远的前方预感到了钱的问题。
在先生的这番话中,我想追根寻底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人在关键的时候,谁都会变成坏人这句话的意思。单是这一句话,仅就字面而言我也是不能理解。但是我想就这句话知道得更多些。
狗和小孩离去以后,绿油油宽敞得园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清静。我仿佛被沉默封闭了似的,半天没动一动。这时候,晴朗的天空渐渐失去色彩,眼前的一棵树大概是枫树,枝上摇动的娇翠欲滴的嫩叶,也让人感到似乎渐渐暗淡下来。远处的街上传来货车咕噜噜的响声。我猜想这大概是村里人载着盆花之类的东西去赶庙会吧。先生一听到这声音,仿佛突然从冥想中苏醒过来似的马上站了起来说:
“不早了,慢慢往回走吧。天虽然长了,老这么安闲,不知不觉就暗下来了。”
因为刚才躺在木台上,先生的后背沾满了尘土,我用双手给他掸掉了。
“谢谢,没沾上树脂?”
“都掸干净了。”
“这件外褂是新近做的,倘若随随便便给弄脏了,回去妻子要责怪的。谢谢。”
我们又走到慢坡途中的房子跟前。我们进来时没人看门,这时却见女主人由一位十五六的小姑娘做伴,在那儿往线板上缠着线。我们从大鱼缸旁边招呼了一声:“真是打扰你们了。”“哪里,太慢待了。”女主人答礼之后,又为刚才给小孩钱道了谢。
出门走过两三条街,我终于忍不住对先生说:
“刚才先生的意思是说,任何人在关键时候都要变成坏人的。这是什么意思?”
“这,也没有很深的意思——总之这是事实呵。不是什么理论。”
“是事实也无妨,我要问的是所谓的关键的时候,到底指的是什么场合。”
先生笑了笑。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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