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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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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来找,黑暗中我看不到什么,打开车灯,将车子开动了一点点,又听清楚了,是荷西在叫
我。我将车开了快一分钟,荷西被车灯照到了,他还是在那块石头边,但是我停错了地方,
害得空吓一场。“荷西,撑一下,我马上拉你出来。”

他双手抱住石块,头枕在手臂里,在车灯下一动也不动。

我将车垫拉出来,半拖半抱的往泥沼跑下来,跑到湿泥缠我小腿的地方,才将这一大块
后车座垫用力丢出去,它浮在泥上没有沉下去。

“备胎!”我对自己说,又将备胎由车盖子下拖出来。跑到泥沼边,踏在车垫上,再将
备胎丢进稀泥里,这样我跟荷西的距离又近了。

冷,像几百只小刀子一样的刺着我,应该还不到零度,我却被冻得快要倒下去了。我不
能停,我有许多事要赶快做,我不能缩在车里。

我用千斤顶将车子右边摇起来,开始拆前轮胎。快,快,我一直催自己,在我手脚还能
动以前,我要将荷西拉出来。

下了前胎,又去拆后胎,这些工作我平日从来没有那么快做好过,但是这一次只有几分
钟全拆下来了。我看看荷西,他始终动也不动的僵在那儿。

“荷西,荷西。”我丢一块手掌大的小石块去打他,要他醒,他已经不行了。

我抱着拆下的轮胎跑下坡,跳过浮着的车垫,备胎,将手中的前胎也丢在泥里,这样又
来回跑了一次,三个车胎和一个座垫都浮在稀泥上了。

我分开脚站在最后一个轮胎上,荷西和我还是有一段距离,他的眼神很悲哀的望着我。

“我的衣服!”我想起来,我穿的是长到地的布衣服,裙子是大圆裙。我再快速跑回车
内,将衣服从头上脱下来,用刀割成四条宽布带子,打好结,再将一把老虎钳绑在布带前
面,抱着这一大堆带子,我飞快跑到泥沼的轮胎上去。“荷西,喂,我丢过来了,你抓
好。”我叫荷西注意,布带在手中慢慢被我打转。一点一点放远,它还没有跌下去,就被荷
西抓住了。

他的手一抓住我这边的带子,我突然松了口气,跌坐在轮胎上哭了起来,这时冷也知道
了。饿也知道了,惊慌却已过去。

哭了几声,想起荷西,又赶快拉他,但是人一松懈,气力就不见了,怎么拉也没见荷西
动。

“三毛,带子绑在车胎上,我自己拉。”荷西哑着声音说。

我坐在轮胎上,荷西一点一点拉着带子,看他近了,我解开带子,绑到下一个轮胎给他
再拉近,因为看情形,荷西没有气力在轮胎之间跳上岸,他冻太久了。

等荷西上了岸,他马上倒下去了。我还会跑,我赶紧跑回车内去拿酒壶,这是救命的东
西,灌下了他好几口酒,我急于要他进车去,只有先丢下他,再去泥里捡车胎和车垫回来。

“荷西,活动手脚,荷西,要动,要动——”我一面装车轮一面回头对荷西喊,他正在
地下爬,脸像石膏做的一样白,可怖极了。

“让我来。”他爬到车边,我正在扭紧后胎的螺丝帽。“你去车里,快!”我说完丢掉
起子,自己也爬进车内去。

我给荷西又灌了酒,将车内暖气开大,用刀子将湿裤筒割开,将他的脚用我的割破的衣
服带子用力擦,再将酒浇在他胸口替他擦。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他的脸开始有了些血色,眼睛张开了一下又闭起来。

“荷西,荷西。”我轻轻拍打他的脸叫着他。

又过了半小时,他完全清醒了,张大着眼睛,像看见鬼一样的望着我,口中结结巴巴的
说:“你,你……。”“我,我什么?”我被他的表情吓了一大跳。

“你——你吃苦了。”他将我一把抱着,流下泪来。“你说什么,我没有吃苦啊!”我
莫名其妙,从他手臂里钻出来。

“你被那三个人抓到了?”他问。

“没有啊!我逃掉了,早逃掉了。”我大声说。“那,你为什么光身子,你的衣服
呢?”

我这才想到我自己只穿着内衣裤,全身都是泥水。荷西显然也被冻了,也居然到这么久
之后才看见我没有穿衣服。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躺在一旁,他的两只腿必须马上去看医生,想来是冻伤了。夜已深
了,迷宫山像鬼魅似的被我丢在后面,我正由小熊星座引着往北开。

“三毛,还要化石么?”荷西呻吟似的问着我。“要。”我简短的回答他。“你呢?”
我问他。“我更要了。”“什么时候再来?”

“明天下午。”


沙漠观浴记

有一天黄昏,荷西突然心血来潮,要将一头乱发剪成平头,我听了连忙去厨房拿了剪鱼
的大剪刀出来,同时想用抹布将他的颈子围起来。

“请你坐好,”我说。

“你做什么?”他吓了一跳。

“剪你的头发。”我将他的头发拉了一大把起来。

“剪你自己的难道还不够?”他又跳开了一步。“镇上那个理发师不会比我高明,你还
是省省吧,来!来!”我又去捉他。

荷西一把抓了钥匙就逃出门去,我丢下剪刀也追出去。

五分种之后,我们都坐在肮脏闷热的理发店里,为了怎么剪荷西的头发,理发师、荷西
和我三个人争论起来,各不相让,理发师很不乐,狠狠的瞪着我。

“三毛,你到外面去好不好?”荷西不耐的对我说。“给我钱,我就走。”我去荷西口
袋里翻了一张蓝票子,大步走出理发店。

沿着理发店后面的一条小路往镇外走,肮脏的街道上堆满了垃圾,苍蝇成群的飞来飞
去,一大批瘦山羊在找东西吃。这一带我从来没有来过。

经过一间没有窗户的破房子,门口堆了一大堆枯干的荆棘植物。我好奇的站住脚再仔细
看看,这个房子的门边居然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泉”。

我心里很纳闷,这个垃圾堆上的屋子怎么会有泉水呢?于是我走到虚掩着的木门边,将
头伸进去看看。

大太阳下往屋里暗处看去,根本没有看见什么,就听到有人吃惊的怪叫起来——
“啊……啊……。”又同时彼此嚷着阿拉伯话。

我转身跑了几步,真是满头雾水,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那么怕我呢?

这时里面一个中年男人披了撒哈拉式的长袍追出来,看见我还没有跑,便冲上来想抓住
我的样子。

“你做什么,为什么偷看人洗澡?”他气冲冲的用西班牙文责问我。

“洗澡?”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不知羞耻的女人,快走,嘘——嘘——”那个人打着手势好似赶鸡一样赶我走。

“嘘什么嘛,等一下。”我也大声回嚷他。

“喂,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我问他,同时又往屋内走去。

“洗澡,洗——澡,不要再去看了。”他口中又发出嘘声。“这里可以洗澡?”我好奇
心大发。

“是啦!”那个人不耐烦起来。

“怎么洗?你们怎么洗?”我大为兴奋,头一次听说沙哈拉威人也洗澡,岂不要打破沙
锅问到底。

“你来洗就知道了。”他说“我可以洗啊?”我受宠若惊的问。

“女人早晨八点到中午十二点,四十块钱。”

“多谢,多谢,我明天来。”

我连忙跑去理发店告诉荷西这个新的好去处。

第二天早晨,我抱着大毛巾,踏在厚厚的羊粪上,往“泉”走去,一路上气味很不好,
实在有点倒胃口。

推门进去,屋内坐着一个沙哈拉威中年女子,看上去精明而又凶悍,大概是老板娘了。

“要洗澡吗?先付钱。”

我将四十块钱给了她,然后四处张望。这个房间除了乱七八糟丢着的锈铁皮水桶外没有
东西,光线很不好,一个裸体女人出来拿了一个水桶又进去了。

“怎么洗?”我像个乡巴佬一样东张西望。

“来,跟我来。”

老板娘拉了我的手进了里面一个房间,那个小房间大约只有三四个榻榻米大,有几条铁
丝横拉着,铁丝上挂满了沙哈拉威女人的内衣、还有裙子和包身体的布等等,一股很浓的怪
味冲进鼻子里,我闭住呼吸。

“这里,脱衣服。”老板娘命令似的说。

我一声不响,将衣服脱掉,只剩里面事先在家中穿好的比基尼游泳衣。同时也将脱下的
衣服挂在铁丝上。“脱啊!”那个老板娘又催了。

“脱好了。”我白了她一眼。

“穿这个怪东西怎么洗?”她问我,又很粗暴的用手拉我的小花布胸罩,又去拉拉我的
裤子。

“怎么洗是我的事。”我推开了她的手,又白了她一眼。“好,现在到外面去拿水
桶。”

我乖乖的出去拿了两个空水桶进来。

“这边,开始洗。”她又推开一个门,这幢房子一节一节的走进去,好似枕头面包一
样。

泉,终于出现了,沙漠里第一次看见地上冒出的水来,真是感动极了。它居然在一个房
间里。

那是一口深井,许多女人在井旁打水,嘻嘻哈哈,情景十分活泼动人。我提着两只空水
桶,像呆子一样望着她们。这批女人看见我这个穿衣服的人进去,大家都停住了,我们彼此
望来望去,面露微笑,这些女人不太会讲西班牙话。

一个女人走上来,替我打了一桶水,很善意的对我说:“这样,这样。”

然后她将一大桶水从我头上倒下来,我赶紧用手擦了一下脸,另一桶水又淋下来,我连
忙跑到墙角,口中说着:“谢谢!谢谢!”再也不敢领教了。

“冷吗?”一个女人问我。

我点点头,狼狈极了。

“冷到里面去。”她们又将下一扇门拉开,这个面包房子不知一共有几节。

我被送到再里面一间去。一阵热浪迎面扑上来,四周雾气茫茫,看不见任何东西,等了
几秒钟,勉强看见四周的墙,我伸直手臂摸索着,走了两步,好似踏着人的腿,我弯下身子
去看,才发觉这极小的房间里的地上都坐了成排的女人,在对面墙的那边,一个大水槽内正
滚着冒泡泡的热水,雾气也是那里来的,很像土耳其浴的模样。

这时房间的门被人拉开了几分钟,空气凉下来,我也可以看清楚些。

这批女人身旁都放了一两个水桶,里面有冷的井水。房间内温度那样高,地被蒸得发
烫,我的脚被烫得不停地动来动去,不知那些坐在地上的女人怎么受得了。

“这边来坐,”一个墙角旁的裸女挪出了地方给我。“我站着好了,谢谢!”看看那一
片如泥浆似的湿地,不是怕烫也实在坐不下去。

我看见每一个女人都用一片小石头沾着水,在刮自己身体,每刮一下,身上就出现一条
黑黑的浆汁似的污垢,她们不用肥皂,也不太用水,要刮得全身的脏都松了,才用水冲。
“四年了,我四年没有洗澡,住夏依麻,很远,很远的沙漠——。”一个女人笑嘻嘻地对我
说,“夏依麻”意思是帐篷。她对我说话时我就不吸气。

她将水桶举到头上冲下去,隔着雾气,我看见她冲下来的黑浆水慢慢淹过我清洁的光
脚,我胃里一阵翻腾,咬住下唇站着不动。

“你怎么不洗,石头借给你刮。”她好心的将石头给我。“我不脏,我在家里洗过
了。”

“不脏何必来呢!像我,三四年才来一次。”她洗过了还是看上去很脏。

这个房间很小,没有窗,加上那一大水槽的水不停的冒热气,我觉得心跳加快,汗出如
雨,加上屋内人多,混合着人的体臭,我好似要呕吐了似的。挪到湿湿的墙边去靠一下,才
发觉这个墙上积了一层厚厚如鼻涕一样的滑滑的东西,我的背上被粘了一大片,我咬住牙,
连忙用毛巾没命地擦背。

在沙漠里的审美观念,胖的女人才是美,所以一般女人想尽方法给自己发胖。平日女人
出门,除了长裙之外,还用大块的布将自己的身体、头脸缠得个密不透风。有时髦些的,再
给自己加上一付太阳眼镜,那就完全看不清她们的真面目了。

我习惯了看木乃伊似包裹着的女人,现在突然看见她们全裸的身体是那么胖大,实在令
人触目心惊,真是浴场现形,比较之下,我好似一根长在大胖乳牛身边的细狗尾巴草,黯然
失色。

一个女人已经刮得全身的黑浆都起来了,还没有冲掉,外面一间她的孩子哭了,她光身
子跑出去,将那个几个月大的婴儿抱进来,就坐在地上喂起奶来。她下巴、颈子、脸上、头
发上流下来的污水流到胸部,孩子就混着这个污水吸着乳汁。我呆看着这可怖肮脏透顶的景
象,胃里又是一阵翻腾,没法子再忍下去,转身跑出这个房间。

一直奔到最外面一间,用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走回到铁丝上去拿衣服来穿。

“她们说你不洗澡,只是站着看,有什么好看?”老板娘很有兴趣的问我。

“看你们怎么洗澡。”我笑着回答她。

“你花了四十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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