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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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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倌眼睛亮了;
  “小掉刀”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扔给堂倌:
  “告诉他们,潘爷、王爷、张爷、谢爷此刻正在兴头上,别让那些穷讨饭的打扰了四位老爷的雅兴!”
  堂倌急忙应诺退出。
  饥饿的流民哀声悲怆地涌上遇仙酒楼的台阶,迎接他们的是那五个剽悍蛮横的“厮波”、“撒暂”。
  一阵乱骂、驱赶,在推推搡搡中,“厮波”、“撒暂”突然从腰间拔出匕首,捅入五个流民的胸口,惨叫声炸裂而起,鲜血喷涌,人群刹那间凝住了。杀人的“厮波”、“撒暂”稍显迟疑之后,为首者一声唿哨先退入门内,然后转身逃逸而去。痴呆的流民一下子醒悟过来,发疯一般叫骂着冲进遇仙酒楼,见人就打,见物就砸,他们抓不到凶手,便以毁坏这酒楼中的一切来发泄愤怒和仇恨。不到半个时辰,辉煌的遇仙酒楼只剩下了一个破门坏窗的空壳。待皇城司操刀执戈的士卒赶到,酒楼空无一人,除了门前台阶上的五具流民尸体外,只有满街满巷围观的千百细民。
  在“酒楼杀人案”发生的同时。内城东华门外市井,也发生了一起捣毁“杂卖务”的骚乱。
  是日午时,因东华门外市井货物奇缺,购物未得的皇室王公子弟、总管府了六七十人,气势汹汹地闯入东华门外“杂卖务”,抓住管理市场的几个小吏,索要市场缺货的鱼虾鳖蟹、鸦兔脯腊。可怜的“杂卖务”小吏们,衣冠不整地在大门前的台阶上跪作一排,任凭这群装束华贵的闹事者嘲弄辱骂。围观的商贩们也在诉说“杂卖务”弄权牟利、肆意勒索、捆绑关押业主的罪行。一位王府总管模样的中年汉子跳上台阶高处,面对人群,口角生风地对“杂卖务”进行声讨诛伐:
  “东华门外这块地方是干什么的?头一桩事就是经营皇宫皇室日常用物。几十年来,这里货物齐全,品类繁多,质量上乘,菜蔬瓜果、鱼虾鳖蟹、鹑兔脯腊,以至应时小菜,莫不新鲜清洁。绫罗绸缎、脂粉蔑梳、首饰佩物,以至金玉珍玩,莫不精巧奇丽。可近两年来,‘市易法’行世,‘免行法’出笼,莫说黎民百姓衣食不保,就连皇宫皇室也取消了实物供应。‘杂卖务’这些赃官污吏们,你们的新法不是规定‘依爵位等级发放银两,由各宫各府依其所需自行购买’吗?今个我们来买了,可鱼虾鳖蟹在哪?鸦兔脯腊在哪?‘变法’,‘变法’,这不是变着法儿整治人吗?”
  中年汉子的煽动演说,立即赢得围观的富商大贾、小商小贩,以及起哄者的狂热喝彩。
  喝彩声中,市易司提举吕嘉问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三名市易司官员,正巧前来视察市场的买卖情状。他一出现,立即被闹事者认出,闹事者更加长了精神,他们扔弃“杂卖务”那几个可怜的小吏,蜂拥而上,团团包围了吕嘉问,叫喊声、诅咒声、诉苦声如浪似涌。
  吕嘉问紧勒马缰,打量着眼前这群衣着鲜丽的闹事者:这是一群惹不起的主啊!他不敢跳下马,怕失去说话行事的主动。在越来越紧张的气氛中,为缓解形势,他笑呵呵地拱起双手,佯作不知地打趣:
  “吕嘉问这厢有礼了,吕某这厢有礼了!做买卖就是要讨价还价,最终还是要公平成交的。你们中哪位是陶朱公,我愿意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闹事者在吕嘉问这故作轻松的打岔中,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中年汉子。中年汉子轻蔑地一笑,跨步而出,立于马头前,神情傲慢地草草拱手:
  “市易司提举大人,别装疯卖傻了!请问大人,你的市易法缘何而行?是为国吗?是为民吗?是为皇上吗?”
  吕嘉问心想:此人必是闹事的头。他拱手一笑:
  “看先生的装束,听先生的高论,既非店铺老板,亦非货摊业主,更非一般买卖人。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中年汉子毫不畏惧,话语慷慨激昂:
  “大人忘记了这里是东华门外市井,几十年来,卖者赚的是皇室的银两,买者花的是皇室的供俸,皇家的银子养活着这条街上的男男女女、猪狗鸡鸭,并且包括大人你立的那个‘杂卖务’。”
  吕嘉问堆笑隐忍着:
  “先生高论,请讲下去。”
  中年汉子开始挪揄嘲弄:
  “大人提举市易司以强国,可眼下粮米日少,菜蔬日缺,流民入京,连一碗稀粥也喝不上啦!大人提举市易司以富民,可眼下货不流通,商贾钱荒,买卖停歇,市面萧条,民可是越来越穷了!大人提举市易司以解皇上之忧,可眼下皇室待菜进厨,待米下锅。大人,我向你弯腰打恭:皇室成员,也是宗庙子孙,看在太祖太宗皇帝的情面上,请高抬贵手,别再在宗室恩遇上开刀了。”
  吕嘉问耐不住了:
  “先生何人?”
  “皇室右羽林大将军赵府总管。”
  围观者慑于右羽林大将军赵世居的显赫名头,不由向赵府总管投去恭敬的目光。
  吕嘉问厉声叱斥那总管:
  “造谣生事,一派昏话!太祖太宗皇帝建国立业,旨在解民倒悬,造福黎庶,决非图后世子孙之优容糜费。且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自不长进,靠祖宗余荫,是不能长久当饭吃的。你身为赵府总管,今日所言所行,不仅犯有惑众滋事之咎,而且有辱皇室德望之罪”
  赵府总管怒而咆哮:
  “井底蛤蟆,刚跳上井台,就逞起威风来了!砸掉‘杂卖务’,找皇上要饭吃去!”
  存心闹事的皇室王公子弟一哄而起,冲向“杂卖务”
  赵府的府丁则扑向吕嘉问。吕嘉问的坐骑受惊,嘶鸣腾跃,冲倒了赵府的一个府丁,冲出围观的人群,在骚乱的街道上狂奔着。
  市井大乱,乞食的流民们,趁混乱抢掠食物。无论抢到还是没抢到的,都将为皇室子弟的闹事承担罪责
  几乎在同一时辰,朱雀门外太学贡院南大街的“五岳书肆”门前,也发生了一起意想不到的惨剧:
  巳时,又一场别具风格、震动京都文坛的售书活动在“五岳书肆”门前开张了。一幅特大的红绸金字“贴示”覆盖了半面墙壁,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红黄交映的光彩,向街上行人宣示苏轼诗作《钱塘集》已隆重行世。几百部缕版精致、装帧堂皇的《钱塘集》整齐地摆放在门前的书架上。京都的文人学士、馆阁官吏、知书细民、官妓歌伎、瓦肆艺人皆欢聚于此,争相购买,真是人山人海。特别是驸马王诜的驱车来临,使这次销书活动达到了高潮。
  这部《钱塘集》是驸马王诜半年前在苏轼本人尚不知晓的情况下着手镂版印制的。驸马的用意,也许是为了表达对朋友不移不变的情谊,特别是在朋友倒霉遭贬的年月;也许是出于对朋友艰难生活的资助,因为苏轼仅靠微薄的俸禄,养家糊口着实不易;也许是受到去年王雱自费按版出书、鬻于书肆、哄动京都、被皇帝破例晋升为崇政殿说书的启示,也想用《钱塘集》唤醒皇帝的良知;也许是欧阳修于前年(熙宁五年)八月病故于颍州,苏轼已成为文坛领袖,特以此为朋友鼓吹祝贺;也许他什么也不为,只是因为苏轼的诗风变化太大,诗句太精彩,诗魂太动人了,文心相通的喜悦和欣慰,使他不能不把远在杭州的苏轼再次推给京都的人们。
  驸马王诜一走下马车,就受到文人学士的热烈欢迎。他身着浅黄色博带宽袍,红绸束发,气宇轩昂,举止随和,言谈无拘。书肆老板急忙上前恭行大礼。王诜执老板之手朗声谈笑:
  “书肆老板,文人之神!《钱塘集》销售景况如何?”
  “托驸马洪福,景况空前,超过去年王公子王雱镂版自售《〈道德经〉注》、《老子训传》、《佛书义解》的盛况。八百部《钱塘集》,半天售完,京都少有。这得感激驸马爷的慧眼识珠了。”
  王诜纵声大笑:
  “苏子瞻,诗才超人,声威夺人啊!”说罢,走进文坛的新朋故友之中,相互问候,热情打趣。为朋友们关切苏子瞻的命运的议论所感动,他以《钱塘集》为话题,慷慨激昂地为朋友张扬鼓吹:
  “苏子瞻的这部诗集,绝大部分诗篇是赞美杭州风光的秀丽和多情,这与子瞻的郁郁不欢有着血肉真情的联系。他要借陶冶山水以忘忧消愁。他热爱杭州,吟出了‘故乡无此好湖山’的感慨;他热爱西湖,把西湖喻为美女,吟出了‘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多情;他热爱西湖春天‘新蒲出水柳映洲’的清雅;他热爱西湖夏天‘夏潦泓水深更幽’的邃远;他热爱西湖秋天‘西风落木芙蓉秋’的萧索,他热爱西湖冬天‘飞雪暗天云拂地’的凄凉。他赞美孤山,吟出了‘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的宁静;他迷恋灵隐,吟出了‘溪山处处皆可庐,最爱灵隐飞来孤’的感叹。他热爱杭州,爱得朝夕难舍、生死难离啊,竟然吟出了‘平生所乐在吴会,老死欲葬杭与苏’的生死恋情。
  “这部诗集,也有一部分是写民间生活的。这些诗作,有的是从‘朝推囚、暮决狱’的公堂上得来的,有的是从‘飞蝗来时半天黑’的灾情中得来的,有的是从田中老妇‘眼枯泪尽雨不尽,忍看黄穗卧青泥’的悲惨情景中得来的,有的是从视察润州、秀州、富阳、新城等地的山村、农舍、盐田、猪圈、牛栏里得来的,有的是从他那片‘见事有不便民者不敢言、亦不敢默视’的痛苦心境中喷涌出来的。子瞻的诗变了,不再是‘发万古之幽思’,而是着眼于治下人们的疾苦了;不再追求绮丽、峻险和缠绵,而是变得真切、深沉、犀利、明快、泪花闪闪和含讽带刺了。子瞻似乎在超越他的恩师欧阳修,向诗圣杜甫的身边跨去,他在为天灾中黎民的疾苦奋力呼号。在这些地方,他还是那样口无遮拦”
  门外街头,三四百名饥饿的流民,在王诜心神专一的谈论中,弄清了有一位大人物对他们的境遇十分同情,“哗啦”;一声响动,一齐跪倒,打断了王诜未尽的话,向这位着装高贵的驸马爷发出了碎心裂胆的乞求。
  王诜望着跪地哀求的流民,望着乞食行列里奄奄待毙的老人和孩子,心胸发问,嗓门似乎淤结了。他一时不知此时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身边的官妓歌伎、瓦肆艺人突然咽沮出声,他才灵醒过来。
  “我无诗,我‘呼号’不出声啊!书肆老板,借我铜钱五千,我要学《钱塘集》中的苏子瞻广布功德!”
  “五岳书肆”的老板忙从屋内取出五千铜钱,放在王诜面前。
  王诜抓起铜钱撒向乞食的饥饿百姓,喟然自语:
  “我能做的,只是如此,只能如此啊”
  谁知,五千铜钱落地,却引起了疯狂的争抢,以至相互践踏,任何劝阻、恐吓都制止不住。待皇城司的士卒赶到,书肆门前,竟留有十余具被活活踩死的老人和孩子的尸体。
  “我做了一件蠢事啊!施舍为了救命,谁知五千铜钱却杀害了他们”驸马王诜呆呆地站在“五岳书肆”门前。
  从三月二十日起,皇城司开始在全城驱赶流民出京。
  禁军马队,挥动皮鞭到处追逐着饥饿的流民。奈何禁军有数,且不都是铁石心肠;流民万千,个个都是饿不怕死;京城方圆四十余里,街巷千百,道路纵横,大有回旋之地,于是,流民窜于京都,神出鬼没。禁军追踪寻迹,疲于奔命。逃躲追逐之间,马蹄声、斥叱声、鞭打声,呼天抢地的哀嚎声,有气无力的咒骂声,悲不忍闻的惨叫声,不分昼夜地起伏在京城。
  三月二十四日午时,烈日如火,热风如炙。一群老幼相扶、腿脚打飘的流民二十多人,艰难地流动到皇城左侧的安上门附近。终于筋疲力尽,一位老者脚步一乱,身体踉跄地跌倒于地,随着一声微弱地呻吟,不见动静了。流民们木呆地注视着老人,颓然瘫坐在地上,无言,无泪。就在这时,一队禁军士卒追逐而来,四面围上,驱赶着、叫骂着,挥起皮鞭向流民抽去。皮鞭如蛇如刀,衣片飞卷,血花四溅,一扇扇流血的脊背,一只只流血的手臂,一张张流血的面庞,依然无言、无泪,甚至无知、无党、无火。
  突然,一串激愤而威严的怒喝声从安上门前传来:
  “住手!畜生,你们还有人性吗”
  士卒一愣,停鞭转头望去,一个年约三十岁的官吏,身高约六尺,眉清目秀,举止潇洒,头戴黑色双翅朝冠,身着黑色博带朝服,从安上门前提袍急步而来。这位年轻官吏神情激愤,举手指点禁军,高声训斥:
  “你们也有父母兄弟,你们也有姐妹姑嫂,你们也是父母生养的,如何下得这般毒手!”
  士卒们被年轻官吏一下镇住了,手提皮鞭,疑惑地看着他们的头目。
  禁军头目何尝不为年轻官吏真挚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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