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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新版)-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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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宗宪喜动颜色,展开瞧过,赞道:“好词,文气郁郁,华而不俗。”继而又露愁容,叹道,“圣上不恤民情,却一心向道,日日炼丹蘸神,自己祭神不说,还要大臣们每月写一篇祭神的青词,这大明朝长此以往,岂不成了一座道观么?”

    沈舟虚笑道:“大人的老毛病又犯了。”胡宗宪苦笑道:“胡某心有所感,随口说说罢了,自从先生屈尊为我幕僚之后,胡某再也不敢犯那刚疾之性。”

    沈舟虚点头道:“大丈夫立世,当以天下百姓为重,不羞污君,不辞小官,治亦进,乱亦进。纵然皇帝荒唐淫乱,不修国事,但身为臣子,却应当踏踏实实为天下苍生办事。只不过,在昏君手下为官,尤须忍辱负重,投其所好,方能获取权柄,以行善政。为官者,切忌做刚疾死忠之臣,轻生重义,于国于家皆无好处。而当如魏征所言,做一介良臣,良臣者,心在百姓,故能君明臣直,君昏臣曲,以屈曲之道,成鸿鹄之志,这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胡宗宪拍手叹道:“先生说的是,当年若无先生指点,只怕胡某至今还是一介县令。”沈舟虚摇头道:“大人有王佐之才,可惜当年刚直了一些,如今头角尽去,正是一飞冲天之时。只是大人切记,不要和严嵩父子走得太近。”

    胡宗宪怪道:“当年依附严家,也是沈先生的主意,如今怎么又变了?”沈舟虚叹道:“既有昏君,必有佞臣,此乃万古不易之真理。严嵩虽是巨奸大恶,但却权倾朝野,大人当年若不依附于他,决然无法获得兵权,镇守东南。只不过,时不同而势不同,老贼如今年齿已高,圣眷日薄,严世藩那小贼小有智术,却不成大器。若我所料不差,数年间严家必败。严家一败,新宠上台,来日肃清严家党羽,大人还躲得过吗?”

    胡宗宪不禁默然,半晌道:“我当如何免劫?”沈舟虚道:“第一,须得与严家日渐疏远;二要借此数年间歇,火速平息倭乱,若有如此大功,来日受到严家牵连,也不至于丢了性命;第三点最紧要,须得提前找到那位倒严的新宠,极力拉扰于他。”

    胡宗宪皱眉道:“前两条也罢了,第三条却太难,就好比隔板猜物,瞎子探路。”沈舟虚望他笑道:“大人真不知道那位新宠是谁?”胡宗宪喜道:“莫非沈先生猜到了?”

    沈舟虚笑笑,道:“两人同行,行藏在我。这八字之中,便藏了他的姓氏。”胡宗宪喃喃道:“两人同行,双人旁也,行藏在我,我者余也,啊呀,莫非是徐…”

    沈舟虚接口笑道:“不错,倒严者必徐阶也,只不过,这徐阶阴谋有余而正气不足,终究不是一扫颓波、中兴明室的人才。”又从袖间取出一张纸来,“这是此次入京的礼单,那昏君喜欢祥瑞,故而我列了一对白鹿、一头白狮,昏君见了,必然高兴。至于严嵩老贼那边的财礼,我扣下四分之一,你暗地里送给徐阶,将来他有心害你,也不会致你于死地。”

    胡宗宪颓然道:“这官场真凄凉,也不知什么时候便掉了脑袋。”沈舟虚道:“但能肃清倭寇,安定东南,生死荣辱,又何足道哉?”胡宗宪神色一正,点头道:“先生说得是,胡某一己荣辱,与东南百姓相敌,又算得了什么?”

    沈舟虚笑了笑,又道:“我此来还有一事。”胡宗宪道:“先生请讲。”沈舟虚道:“听说大人要斩几名将官,以正军法?”胡宗宪起身,取来一本奏章道:“我拟定了几人奏上去,本想明日再与先生商量。”

    沈舟虚扫了一眼奏章,推车来到桌前,援起狼毫,在奏章上勾了一笔,还给胡宗宪。

    胡宗宪一瞧,皱眉道:“戚继光?先生为何独独将这人勾去?”沈舟虚冷冷道:“就算杀光了江南统兵的大将,也不可杀了这戚继光!”

    “为何?”胡宗宪冲口而出,“他一个败军之将…”沈舟虚摆手道:“他这一败,情有可原。其一,他带兵不久,所率士卒又都是卫所里的世袭官兵,多年来养尊处优,最为怯战;其二,他所遇之敌是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这支最为狡诈精悍,戚继光这一战,好比驱群羊而斗虎狼,岂有不败之理?”

    胡宗宪道:“明知不敌,他为何还要追战?”沈舟虚笑道:“若是人人遇上强寇袖手躲避,只怕四大寇的人马,早已经攻进南京城了。”

    胡宗宪摇头道:“沈先生也太高估他了,难道他一人能胜过江南所有的大将?就算他胜得过别人,又胜得过俞大猷吗?”

    沈舟虚淡淡说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此人之才,可比白起、韩信、李卫公,若其得志,必为常胜不败之将。如今俞大猷虽然惯战,但年事已高,用兵又务求谨慎,少了一股无坚不摧的胆气。殊不知用兵奇正相合,方可所向无敌,而善用奇兵之将,须有包天之胆。这位戚将军不止将略不输于俞大猷,更有俞老将军所缺少的将胆,狭道相逢,将勇者胜。”

    胡宗宪沉默半晌,看了沈舟虚一眼,皱眉道:“先生何不早说?早知如此,也不必将他关进大牢。”沈舟虚笑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此人锋芒太露,难免招人嫉恨,让他坐两天牢,挫一挫锐气也好。”说罢呵呵一笑,推着轮椅向屋外去了。

    谷缜见沈舟虚去了,将陆渐拽离书房,低声道:“沈瘸子慧眼识人,你那大哥的性命算是保住了。”陆渐喜不自胜,点头道:“不错,这位沈先生真是好人。”谷缜冷笑道:“你只知他的好,却不知他的恶。”又低声道,“咱们现今须得跟着沈舟虚。”

    陆渐诧道:“做什么?“谷缜道:“徐海。”陆渐大悟,心想要知道徐海的下落,跟着沈舟虚最好不过。当下三人绕过书房,但见沈舟虚独自推着轮椅,慢呑呑地向前行进。

    三人追踪两百余步,来到一座小院,忽见一人提着灯笼匆匆迎来,行礼道:“父亲。”陆渐识得来人正是沈秀,不觉吃惊,心道他说了夜宿妙化庵,怎么又来到这里。又见他一副温良恭俭的样子,越觉此人虚伪透顶。

    只听沈舟虚冷冷道:“去书房再说。”沈秀转到车后,小心推车而行,两人进了院落,尚未入房,忽见一盏灯笼从东移来,一个柔美的声音道:“舟虚。”

    叫声传来,陆渐便觉谷缜身子一颤,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却见沈舟虚掉头笑道:“清影,你也回来了?“那妇人道:“你忽然召秀儿回来,我怕你又责怪他,便跟着回来了。“沈舟虚笑道:“我怎么会责怪他?难道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女子道:“那倒没有,你前两日无端罚他,我怕你又乱发脾气。”沈舟虚苦笑道:“这孩子,都被你宠坏了。”“他哪儿又坏了?”那妇人道,“今儿我们在路上遇上一对穷苦老人,他还给了人家五十两银子。这等事他平素做得多了,只是这孩子谦逊恭让,不告诉你罢了。”顿了顿,又道,“舟虚’我给你沏了一壶龙井,还有几样点心。”说罢上前两步,来到光亮处,陆渐定睛细看,那妇人衣饰简净、温婉静美,年纪虽已不轻,面容却娟秀非凡,依稀透出昔日的无双风韵。陆渐望着妇人,心中一阵说不出的温暖,又觉谷缜的身子微微颤抖,似乎激动难抑。正奇怪,妇人又柔声说道:“你父子俩也别说太久,早早歇息。舟虚你尤其当心,别凉了双腿。”沈舟虚含笑道:“我理会得,你先睡吧。”妇人道:“时辰还早,我去佛堂念一会儿经。”

    沈舟虚嗯了一声,妇人与丫环携着灯笼去了。沈家父子入了书房,陆渐三人移到附近,忽听沈舟虚冷冷道:“陈子单我已审过了,据说徐海竟躲在沈庄,真令人意想不到。”

    沈秀笑通“要不孩儿带人去将他擒了?”沈舟虚遒“此事我自有决断,不过陈子单说,他和你曾经义结金兰,事后又托你送了十万两银子和各色珍宝给胡总督。”沈秀道:“确有其事,孩儿若不如此,怎赚得他上钩?”沈舟虚冷冷道“银子和珍宝呢?”沈秀支吾道:“珍宝还在,银子…银子我已花光了。”

    “混账!”沈舟虚怒道,“谁让你花的?”沈秀笑道:“左右那银子也不干净,花了也不违天理,再说,除一个大倭寇,十万两银子的酬劳也不算贵。”

    沉默半晌,沈舟虚徐徐道:“听说妙化庵有一个尼姑,名叫法净,你认得么?”沈秀似乎愣了一下,笑嘻嘻地道:“孩儿陪娘上过几次香,似乎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沈舟虚冷笑一声,说道:“你要明白,我对你处处容让,只是怕惹清影伤心,她若知道你那些禽兽之行,只怕会难过而死。你别以为我嘴里不说,心里便不知道你的事,你那点儿小聪明,骗清影还成,骗我还差得远。”说罢顿了一顿,冷冷道,“后日午时之前,将那十万两银子送到我这里来,若不然,就拿你脑袋来抵。”

    沈秀惊道:“那银子…”沈舟虚冷冷道:“你回去吧。”过了一会儿,只见沈秀悻悻退出书房,脸色阴沉,低头思索一下,悻悻走开。这时沈舟虚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薛耳,你听清了么?门外有几只耗子?”一个尖利的噪音忽道:“三只。”

    陆渐闻言大惊,却听沈舟虚道:“全都捉了,不要惊动清影。”陆渐慌忙拉着丑奴儿纵身后跃,方才跃出院子,忽觉不对,掉头一瞧,不见了谷缜的影子,不由怪选“丑奴儿,谷缜呢?”

    “谁知道呢?”丑奴儿冷笑道,“他属狐狸的,多半见势不妙,撒腿溜了。”陆渐心中疑惑,只觉谷缜不会弃友而逃,但此人心机多变,叫人捉摸不透。

    迷惘之际,他被丑奴儿牵着衣袖发足狂奔,约莫百步,忽听一声冷哼,从暗处走出一个人来,麻衣斗笠,笠下精芒闪烁如电。

    陆渐吃惊道:“是他!”丑奴儿怪道:“你认识他?”陆渐点头道:“当心,他脚力很强。”丑奴儿脱口道:“脚力很强,莫不是‘无量足’燕未归?”

    麻衣人冷冷道:“正是燕某。”“燕”字出口,人已消失,“某”字吐出,左脚已至陆渐面门。陆渐竭力后掠,避过来脚,却避不过凌厉腿风,只觉疾风扑面,肌肤欲裂,四周狂沙猛起,花叶碎散,绕着燕未归足尖急速飞旋。

    一腿未尽,燕未归右腿又到,陆渐沉喝一声,由“寿者相”变为“猴王相”,一掌扫出,忽听丑奴儿喝道:“不要硬接。”话音未落,掌腿相交,“咔嚓”一声,陆渐小指、无名指齐根而折。燕未归也哼了一声,吃痛缩脚,右脚在地上不住画圆。陆渐二指方断,劫力便生,骨骼轻响,竟尔复位。

    “你的劫力在手,我的劫力在脚!”燕未归冷哼一声,森然道,“手是两扇门,全凭脚踢人!”

    陆渐长吸一口气,变化“诸天相”,双掌来回,绵密无间,忽见燕未归足下如安机簧,一腿扫来。陆渐出掌本是虚招,见势忽变“马王相”,一脚迎出。

    丑奴儿暗叫糟糕,心念方转,陆渐惨哼一声,向后飞出,落地时,先变“神鱼相”着地一滚,再变“雀母相”,才消去那一腿之力。忽听丑奴儿叫道:“我先走了。”一纵身向远处掠去。陆渐见她独自逃生,大感错愕,忽见燕未归稍一迟疑,飞身发足,追丑奴”匕而去。

    这一轮变化出人意料,陆渐瞧得发呆,忽听有人嘻嘻笑道:“有什么奇怪的?一条猎犬总不能同时追两只兔子。”

    陆渐听了这话,猛然醒悟,丑奴儿见对手太强,故意纵身远走,燕未归如果一心对付自己,便会将她纵走,权衡之下,若要活捉两人,自是先放过受伤的陆渐,拦截丑奴儿要紧。

    丑奴儿此举纯属舍身诱敌。陆渐心中大急,方要追赶,不料眼前人影忽闪,一人拦住去路,笑道:“不用追啦,你的对手是我,我叫薛耳,绰号‘听几’。”

    燕未归一旦动身,迅若飞电,不出三十步,已抢到丑奴儿身后。他一把抓出,揪住她的头发,不料头发应手而脱,燕未归深感意外,忽见丑奴儿身子一缩,嗖地没入土里。

    燕未归心中一凛,低头望去,假发的发梢连着一张面皮,面皮丑怪之至,令人不忍目睹’燕未归恍然大悟:“这丑女的脸是假的?”又见丑奴儿入土处是一个深穴,不觉心生忐忑,怕丑奴儿破地偷袭,于是纵到一棵树上。居高四望,忽见东北方的土地微微一动,当即低喝一声,右腿蹴出,直没入地。

    这一蹴深至尺许,大地为之震动,但他足才入土,忽觉有异,地下软塌塌的,似有一张大网猛力牵扯。他转念不及,便见数十条粗藤破土而出,沿着腿刷刷刷缠绕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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