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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除了皇帝的召见,冯嫣几乎不出门。
冯伯独自一人离家上了尾闾山,有人说他出家去了,有人说他没有,但总归没有再回来。冯嫣偶尔会和您一起上山探望,每次回来的时候,你们总是陷入长久的沉默,谁都不说一句话。
隆冬,大雪。
冯老夫人见冯嫣始终不能走出这件事,便带着她上了一趟岱宗山的六符园。
我不知道冯老夫人究竟带冯嫣看了什么,但冯嫣回来的时候,确实比先前有了精神。
那个雪夜,你们坐在屋中的炭火前,她忽然望向您,「行贞,你还在自责吗。」
您点头,她又低下头红了眼睛,然后摇头道,「……不是你的错。」
那晚你们研墨,冯嫣在纸上写下了许多的话,然后一张一张地置入炭盆。
我不敢走得太近,只是在听冯嫣低声吟诵的时候,听到了两句诗,也不知为什么,一直记到了现在。
一句是,「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另一句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死去的人,也不是完全地消失在这世上。」
我听见冯嫣对着炭火轻声说。
「我们都会再相见的。」
第一百零九章 来信·其六
次年春,朝廷里传来消息,说圣上可能要在秋天迁都。
那段日子里,冯嫣进宫的次数变得更频繁了,但却很少再像先前一样要静养多日才能恢复。
冯老夫人每隔一段时间会来与冯嫣单独谈话,你们会时不时地上山去探望冯伯……而除此之外的时间,对你们来说都是闲暇。
我记得五郎每个月会回来两趟,每次回来,都会来小院与你们彻夜闲聊。
大部分时候是他讲自己在平妖署中的奇遇,或是一些不得要领的案子。
您与五郎喝酒,冯嫣在一旁烹茶。
我在这个渐渐长成的少年身上,闻到了非常重的血腥气味,那是即便沐浴再多次也除不掉的煞气。
我想他大概是个非常出色的除妖师,这反而让我在心中暗暗纳罕——因为他也没有发现过我的存在,一次也没有。
那段时间,冯嫣开始整理冯伯年轻时留下的一些手札。
手札中的记载既繁且乱。从茶饮到点心,从采摘到烹制……甚至还有许多食物保存、贮藏的方法,不一而足。
我想冯伯年轻时大概是个非常喜欢讲究吃喝的人,所以才会留下这么多的记录。
冯嫣照着手札上的记录,将冯伯记在纸上的方法全都复刻了一遍。
你们一道去山中汲水、藏水,回来以后制作花露,腌制果脯……冯嫣甚至在小院外专门开垦了一块小小的菜圃,用来种植一些从山林中移栽而来的藤草、果蔬。
冯嫣对手札中的记录一一验证,且加上了许多自己的心得体会。
秋日里,这间院子破天荒地来了一位新客,那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狄扬。
他对冯嫣整理的书稿爱不释手,冯嫣这边每梳理一卷,他便要亲自上门做第一个读者,顺便校对和提一些自己的想法。
如此几易其稿,最后再送上山去,给冯伯过目。
有时世子爷来的时候会正巧遇见五郎归家,你们四人围坐在院中谈天说地。
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仍是觉得那段日子热闹极了,也快活极了……天地间一切的烦恼、忧愁,好像是秋日里与自己擦身而过的落叶,倏地一下就远去了。
是的,那段时间也不是没有烦恼,比方说冯婉隔三差五就要过来闹事。
在跌落山崖以后,她再不能走了,就常常坐在轮椅上来冯嫣的院子里听墙角。每每听见了笑声,第二日就要用鸡血和着鸡毛来泼冯嫣的院门。
即将搬去洛阳的时候,您问冯嫣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干脆搬出去住,冯嫣一下就答应了。
于是您先行一步去洛阳寻找合适的宅院,冯嫣则跟随冯府的大部队随后启程。
日子突然又回到了最初,回到了我与她独处的时刻。
冯嫣亲手将所有后院的植株,都移栽到世子爷送的若干「移春槛」上,轮到我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
「你愿意跟我走吗,还是你更想待在这里?」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但她确实是在望着我。
「很难回答吗?还是,你需要时间考虑。」
「……你能,看见我?」
「一开始……确实没发现。」冯嫣望着我,「但狮子园那天晚上……是你在为我挡雨吧。」
我一下怔住了。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冯嫣就认出我了。
「本来当时醒了,就想来和你说说话的。但看你在园子里又悲又喜,大起大落的,要是突然跑过来怕吓着你……你不想让别人发现你么?」
我用力地点头。
「好啊,那你愿意跟我一道去洛阳吗?」
我当然愿意。
与其说不想让别人发现我,不如说……我不愿让您发现我。
我期待有一天,我能准备好一切,站在您的面前——虽然我不知道我该准备什么,也不知道那一天究竟什么时候会来。
但我明白,不是现在。
有时我甚至会想,人的一生好像白驹过隙,眨眼之间就过去了。我并不急于在这一时半刻与您相认,向您剖白我的真心。
我始终是缓慢的,隐秘的,耐心的。
我想您终究会知道这一切,我们……最不缺时间。
马车入洛阳的那一天,又是一个雪夜。
我远远望见您披着厚厚的斗篷,擎着伞站在城外等候。
那天晚上,您带着冯嫣去了你们的新宅。
在那里也有一间二层的小楼,小楼的后面也有一处假山庭院,冯嫣把她心爱的花草全都搬入了这里,一切都被布置得井井有条。
在那个冬天,你们常常在下雪的夜晚散步。雪落在您的肩上,也落在冯嫣的头顶。
您驾车带着冯嫣游赏洛都周围的山水,带着冯嫣在无人的山涧跳跃飞行,您在山野无人的地方教她幻术,而她在这件事上迅速展现出了连她自己都从未预想过的天赋——这些我都没有亲眼见到,但您不在的时候,冯嫣曾和我提及过一两次。
我能想象到那情景。
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真正地为她感到开心。
或许是我的伪装太过浅薄,在那之后,冯嫣便不再与我聊和您有关的事了。
尽管我有些担心她是否已经觉察到了我的秘密,但……我也着实松了一口气。
您带给她的一切欢乐,我绝不觊觎,能够知道您处于同样的欢乐之中,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
我愿意背过身去。
开春,你们开始亲手布置整座庄园。
冯嫣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和执着,对花圃中栽种的花草,假山和客舍的位置……她都有一套自己的想法。
她要将杜鹃和虞美人种在一处,要在假山边上挖出一方池塘……我没有想到的是,你们竟为这样的小事,破天荒地争吵了起来。
起因是关于离小楼不远的一处庭院,您想在边沿处围一道石廊,冯嫣则想种一排密集的竹林,你们互相争执,谁也说服不了谁。
她平日里总是唤您「行贞」,生气的时候会加上姓氏,可真的恼火起来,她连您的名字也不喊,一口一个「魏大人」。
您被这样称呼了好几天,终于还是拗不过,缴械投降了。
这个庄园在你们手中一点一点地挺拔起来,丰富起来。
这是天抚二十四年的春天。
那时,距离她的二十四岁生辰,只剩不到一年的光景。
第一百一十章 来信·其七
入夏,冯嫣照例上岱宗山静养。
一切的变化,都是从这个夏天开始的。
那一次静养还不到半个月,冯嫣就从山上回来了,她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也包括您。
夜里,我听见冯嫣隐忍的哭声。
我突然想起那个遥远的诅咒,说冯家每一辈的女儿中将有一个人要客死她们的丈夫,我隐约猜到了什么,但我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好的理由去宽慰她。
冯嫣不知道您的身份,但我知道。
人间的诅咒,不可能伤及到您。
那几天她将自己独自关在小楼的阁楼,等到再见到她的时候,我又一次在冯嫣的眼中,感觉到了某种决心。
这种决心让我感到一股真正的不祥——上一次望见冯嫣这样的表情,还是她十七岁那年谋划夜奔时的事。
而这一次,她又要谋划什么呢。
我看不出来。
我只是突然觉得冯嫣变得安静了,她不再早起采摘茉莉,也不再趁着夜半时分与您一道去湖中汲水,她总是一个人坐在屋中,望着外面的辰光。
每当这时,您也静静地坐在她身旁,或是看书,或是抚琴。
那年夏至,您坚持要带冯嫣去洛水边看花灯,她兴致缺缺,但还是换了衣服与您同往。
我原想你们一起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却没料到,回来的时候,您背回了一个满身是血的人。
冯嫣从洛水边救回了一个中年人,他苍然白发,面如死灰,身上满是血痕。
当天夜里,家里就来了官兵。
您将那个中年人藏得很好,官兵们翻遍了这庄园的每一个角落,搜不出半点可疑之处,在向您和冯嫣致歉之后,那官差便带着人离去了。
后半夜,冯嫣为那个伤者擦拭伤口,您在一旁帮忙,问「这是谁?阿嫣为什么要救他?」
冯嫣摇了摇头,「我……不确定。」
「那阿嫣是把他当作谁来救的?」
「贺夔。」冯嫣答道,「一个……琴师。」
然后,我从冯嫣那里听到了贺夔的故事。
原来前几日进宫的时候,皇帝和她提过一句贺夔从蜀地回京了,她今晚望见有桃花卫在追杀一个中年人,立刻就想到了这件事。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确认这人的身份,就让您出手将他救了下来。
冯嫣在这件事上的决绝和果断,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次日,那琴师醒了过来,问询之下,果真没错。
冯嫣猜不透皇帝突然要杀贺夔的原因,但还是和您一起商量着,定下了一个送他离京的计划。
临行前,冯嫣欲言又止,犹豫再三,终于向那琴师开口。
她一直很好奇《百六阳九》的全篇是怎样的,不知琴师离开前,可否指教一二。
但贺夔拒绝了。
冯嫣也没有勉强。
您以幻术造出了另一个自己留在小院之中,然后悄然离京七日,将琴师送去平安之地。
您不在家的那几日,冯嫣终日牵着您替身的手,依偎在他怀中,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她的声音我听不太清,但您的替身一直紧锁着眉头。
入秋后的某一天,您回来了。
沐浴更衣之后,您枕在冯嫣的膝上,告诉她不必再为贺夔担心,您已将贺夔送到了他在岭南的朋友家中。
那里虽然也在西南方向,但与巴蜀相隔千万道沟壑,没有人能认出他来。
风把你们头顶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如同波涛。
涛声中的蝉鸣聒噪不已,冯嫣忽然低下头,望着您的眼睛。
「行贞。你以前……有没有过一些难以达成的愿望?」
您摇了摇头。
「我有一个。」她轻声道。
「是什么?」
「如果能……早一些遇见你就好了。」
「现在也不晚啊。」
冯嫣笑着摇了摇头,「话说那一年,你知道为什么我在见了你第一面之后,很快就答应了和你的婚事吗?」
您笑起来,「为什么?」
冯嫣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院子里的蝉鸣,好像陷入了某种甜蜜的回忆。
「喜欢,或是不喜欢,这种话不管怎么说,好像都有些轻佻……」她微笑着低头看您,「但在你身边,我确实获得过片刻的安宁。」
「要是能回到刚刚遇见你的时候就好了,我好想,让一切都重来一遍啊。」
直到那一刻,我都还沉浸在对冯嫣的担忧之中。
在这漫长的叙述里,我想您一定已经了解我从前对冯嫣是怀着怎样的心意。
对她,我心中一直怀着一种难言的忠诚。
我想,只要她还活在这个世上,我就要她看得比我自己还要重要,因为她是您深爱着的妻子,既然您愿意为她赴汤蹈火,那么我也一样。
正是这种关切让我一叶障目,以至于在下山的这些年里,我竟完全忘记了从前老友对我的叮咛。
——不要相信人类。
大人。
这也是我将要告诉给您的话。
不要相信人类……
更不要相信冯嫣。
您既然愿意听到这里,那么多少意味着您在我的故事中感受到了些微的真实吧。
尽管我说的这个故事,和您目前经历的一切都大相径庭,但我以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