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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幕光线明灭,陆诏年一双眼弯成月牙,施芥生连费雯丽都不愿看了。
当费雯丽穿着一袭绿裙子走在满是泥泞的路上,施芥生轻轻覆住了陆诏年放在座椅边的手。
她没有拒绝,可也没有反应。
施芥生抬眼一看,失笑,原来她睡着了。
散场时,施芥生叫醒陆诏年,陆诏年打着哈欠随人们离场。
“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电影?”
旁人侧目,陆诏年瞧见一位女士脸上还有泪痕,若无其事地挤到施芥生前面。
“你觉得好看吗,芥生?”
施芥生想了想道:“我就记得费雯丽很美。”
“美是美矣……”陆诏年不经意抬头,瞧见巴洛克式大楼塔尖悬着一轮月亮。
施芥生顺视线看过去:“冬季晚上看到如此皎洁的月亮,真是难得。”
“就要开春了。”
陆诏年垂眸叹息,“又过了这么些时日了啊。”
“什么?”
车灯照过来,汽笛鸣响。施芥生揽起陆诏年往马路边让,那车却猛然刹住了。
“陆幺妹!”杜恒抬手道。
陆诏年定睛一瞧,小跑到车前:“小哥哥。”
驾驶座上的男人挑眉,越过她,瞧见了后边的青年。
“喂,看不见我?”杜恒伸手在陆诏年眼前晃了晃。
陆诏年便笑着同车里的人一一问好,“你们上哪儿?”
“休假,当然去喝酒了,喝个痛快!”
陆诏年闻到酒气,想来他们在路上已经喝了些了。
“那是你男朋友?”杜恒比出食指。
“胡说什么呢!”
陆诏年也不恼,示意施芥生上前,向众人介绍道,“中央研究院的工学专家,施芥生!”
施芥生摘下帽子,微微颔首。
“我们可以和你们一道吗?”陆诏年问。
不等对方回答,施芥生道:“抱歉,我不能喝酒,你可以和他们一起。”
“哦……那么,下次见?”陆诏年道。
施芥生笑意温柔:“嗯,下次别忘了你的数学题。”
陆诏年笑出声,“知道啦。”说着就挤着杜恒上了车。
车开了出去,后视镜里的人影渐远,陆闻恺道:“怎么晚上还一个人在外边?”
“我哪里一个人?”陆诏年小声让杜恒再坐过去一点。
杜恒把手搭上座椅背:“挤着司机了。”
“陆诏年,你再不规矩坐着就下车。”
陆诏年抬头看陆闻恺,委屈道:“凶什么呀……”
“你哥哥升分队长了,神气着呢。”
“升了?”陆诏年惊喜,很快想到空军编制,不敢再多言。
杜恒瞧出来,解释道:“赵分队犯了事,被撤职调离。”
“犯了事?”
“赵元驹利用关系帮耗子的兄弟安排了工作,其实是小事,但有人要整赵元驹舅父,连带他一起整了。”
陆诏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来到长安寺小洞天火锅,围满一张桌子,陆诏年只得紧紧挨着陆闻恺坐着。
小洞天开业十余年,遭遇战火,房屋损毁,从后祠坡搬来长安寺租房继续营业。小时候陆诏年和家人一起来吃火锅,也是这样挨着陆闻恺坐。
陆闻恺会要一碗开水,帮陆诏年把菜的辣味滤一遍。而今陆诏年很能吃辣了,就着清油碗吃涮毛肚,甚至同飞行员们把酒言欢。
“你说什么?”
火锅沸腾,热气缭绕,陆诏年把耳朵贴过去听陆闻恺说话。
陆闻恺谈起章亦梦的事情,陆诏年笑道:“竟连你也听说了?看来父亲可够痴狂!”
“家中之事,我自然关心。”
“是么?那么有什么是我没有‘关心’的?”陆诏年着重强调,把一个丸子送进嘴里,烫了舌头。
陆闻恺递来凉茶,陆诏年连喝一大口,才发现是他的杯子。
杯子落回桌,陆闻恺不经意用指腹抹去杯沿唇膏。
“下次给你带支唇膏回来。”
“我这怎么了?”陆诏年仰头,意在让陆闻恺仔细瞧,“不好看么。”
杜恒听见,道:“从云南来的有许多法国货,空军太太们都抢着要呢。”
陆诏年抿了抿唇:“我又不是太太。”
“你是军属啊!这点福利,该享的吧。否则我们上天入地是为了什么?”杜恒朝其他人道。
“自然是为了——”
陆闻恺把放凉的丸子塞进了陆诏年嘴里。
“少说点话,喝多了?”
陆诏年睇他一眼,轻哼:“我要是酒品不好,那也是遗传的错。”
陆闻恺哂笑。
陆诏年意识到什么,亦默然。
陆闻恺忽然说:“家里的事情,恐怕还真有你不知晓的。”
“什么?”
“夫人离世前,想把又绿许给勇娃子,又绿无论如何也不肯。”
陆诏年惊讶地张了张嘴,“我就说……他们俩怎么架都不吵了,就是不对付。”
思忖片刻,陆诏年又问:“又绿为什么不肯?”
“我如何得知。”陆闻恺道。
“你们兄妹俩,怎么只顾着讲悄悄话。”杜恒把酒递过来。
旁边的客人来了又走,陆诏年同飞行员们喝酒,渐渐地忘却了家中的事,一切的事。
他们大多喝醉了,陆诏年悄悄让老板娘把帐记在陆大少账上,还美其名曰,是陆闻恺请的。
他们成群结队去撒尿,陆闻恺陪陆诏年在灯下吹冷风。
他摸出烟盒,衔起一支烟,未引燃火,忽然被人夺走。
她用吻换了一支烟。
陆闻恺箍住了她的手,鼻尖相触,呼吸交缠。
“陆诏年。”听起来他很愤怒。
陆诏年嘻笑。
“I’m your Lady L。”
话音刚落,陆诏年就被抵在了石壁上。
他用呼吸描摹她脸颊,她的眉眼和唇缘晕开的口红。
第三十三章
今晚没有饮酒; 他清醒地目睹他苦行僧般修习的定力,被妖精点化成烟。
在这灯盏忽明忽灭期的长巷,陆闻恺短促地呼吸着; 含住了她下唇。
他们比想象中熟稔,唇齿契合好似天生。她张嘴唤气,他辗转着深入,掠过贝齿,舌尖轻划上颚; 而后包覆她舌头。
他的吻是贪恋; 抑或贪婪,他宁愿只此一生,只此片刻。
警察的手电筒光打过来,陆闻恺将陆诏年完全挡在怀中; 他手臂抵墙; 放缓呼吸。
“你们做什么?”
飞行员吹着口哨过来了; 他们把夜巡的警察轰走; 歪七扭八地抱在一起。
陆闻恺抹了抹陆诏年唇角,转过身来。
杜恒若有所思地瞧了瞧两兄妹; 轻快道:“喂!你送幺妹回去吧,我们走了!”
他们把车丢给了陆闻恺; 兄妹二人上了车。
“你呢?”
湿冷的空气驱散面颊潮热,陆诏年试图说些什么来掩饰心底的意犹未尽。
“一起回公馆。”陆闻恺简短作答; 将车驶出去。
公馆四下清幽; 他们走进屋里,正巧遇上勇娃子在公馆里巡视。
老爷他们不在; 章小姐还未回来。勇娃子道:“新来的女用叫阿荣; 住原来又绿那间房; 小姐和二少爷有需要,揿铃便是。”
陆诏年吩咐勇娃子去歇息,拿了烛台上楼。
陆闻恺送她到房间门口,替她掩上门。
陆诏年只希望今晚能安然入睡,可以一晚上反复梦魇,揿铃后见到不熟悉的女用,好像忽然失去依靠似的,她把人赶出去,闷在被子里哭。
她无法解释所梦见的幻想,只懂得其中一个场景——奸夫淫…妇被钉在木板上沿着江流,往地狱漂流。
小时候目击此事,留给她深刻印象,是否预示着,罪恶早已埋藏在她内心?
不伦——
纵使发下毁家灭门的毒誓,她也想握住这瞬间。
是因为动荡乱世,家门不堪,还是出于她的自私?
陆诏年觉得她无法再像小时候那样纯粹的喜欢小哥哥了,此刻的喜欢夹杂了欲念与渴望。
陆诏年睡到晌午,用人阿荣昨天遭到她训斥,不敢进屋,小心翼翼地在门口唤她。
陆诏年慢腾腾起床,叫阿荣进来。
“二少爷叫我来为小姐梳妆……”
“嗯。”陆诏年见阿荣怯生生的,歉疚道,“抱歉,昨晚我发梦,昏了头。”
“没有……”阿荣?????忙说。
“家里都晓得,我自小梦魇缠身。”
阿荣感觉陆诏年是真心的,便道:“我老家流传治梦魇的民房,小姐若是不介意,一会儿我为小姐煲汤吧。”
“听口音,你是南方人?”
“广东来的。”阿荣一边为陆诏年梳头一边道,“多亏遇上赵小姐,我才能顺利逃到大后方。”
陆诏年一怔,“哦,你是赵小姐介绍来的?”
“嗯,原本赵小姐把我介绍给章小姐,可章小姐并不需要帮用,是陆老爷让我照顾她……”
当初从南京回来,他们派赵小小照顾她,赵小小认识章亦梦也不奇怪。
陆诏年道:“我有些时日没见到赵小姐了,她可好?”
“赵小姐就住在隔壁,有时来家中吃饭,陪章小姐打牌。”阿荣往镜子里瞧了一眼,“章小姐总输牌。”
“她又不怕输。”
从陆诏年话语中听出讥讽,阿荣不再往下说了。
陆诏年来到楼下,听到饭厅传来章亦梦的笑声,陆诏年便说没胃口,不想吃饭。
阿荣去饭厅禀告,回来道:“二少爷请小姐过去。”
“我就不。”
“闹什么脾气?”陆闻恺猜到陆诏年发倔,走了过来。
陆诏年睇他一眼,接着瞧见跟着他而来的章亦梦。她握烟杆,妆容精致,可那眼神似梦非醒,颇迷惑人。
陆诏年冷笑。
章亦梦似乎懂得她的想法,轻描淡写道:“我倒是想,可我做不了王昭君。”
陆诏年道:“那也是当世杨玉环。”
章亦梦微笑:“幺小姐过誉,亦梦担不起。”
“我出门了。”陆诏年拂袖。
陆闻恺同章亦梦颔首,跟了上去。
章亦梦远远道:“齐襄公可是昏君!”
陆闻恺身形一顿,没有回头。
午后街市冷清,陆诏年走在前,陆闻恺慢慢跟在后边。
走过长街,还不见他上前搭话,陆诏年忍不住转身。
陆闻恺若无其事地指着旁边的铺子道:“吃苏州小笼?”
“你讨厌!”
“还跟小孩似的。”陆闻恺来到陆诏年面前,陆诏年抬眼瞪他。
“好了,你在哥哥这儿,就是小孩。”
“我不是。”陆诏年气鼓鼓道。
“那你生什么气?”
“那章亦梦——”
“我问你,别提旁的人。”
“我就是生她的气,生你们的气!”
“章小姐住陆公馆,同父亲关系匪浅,我只得以礼相待。”
陆诏年甩手:“想到南京那会儿,我就生气!”
陆闻恺笑起来:“这都过多少年了?”
“多少年我都不会忘!”
陆闻恺稍稍俯身:“你再这么闹,我可就堵你话了。”
陆诏年霎时脸红,侧过身去,咕哝:“净胡说。”
他们来到一家西餐厅,陆闻恺吃得快,一边抿咖啡一边看陆诏年吃。
听到邻桌约会的男女讨论起近来热映的《乱世佳人》,陆闻恺道:“你昨晚就看的这个?”
“啊,是的,可是我睡着了。”陆诏年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啊,看电影有什么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
吃过饭,陆闻恺带陆诏年到姨父那里,借了一部机器。尽管可以手持,对于陆诏年来说还是有些笨重,陆闻恺说,他飞机都能拖动,这算什么。
陆诏年吃惊:“真的?”
“你怎么什么话都信?”
陆诏年发现被捉弄了,抬手就朝陆闻恺打去。
陆闻恺轻易躲闪,把她生气的模样印在不断滚动的胶片里。
他们胡乱拍了许多影像,胶片像毛线一样卷不完。
最终还是卷完了,陆闻恺离开时带走了这几盘胶片。
陆诏年蹲在地上,给陆闻恺系了鞋带。
“下次,不知何时再能相见。”陆诏年道。
“珍重。”陆闻恺道。
*
炎炎夏日,日军攻破湖北,占领宜昌,将当地机场作为日军轰炸陪都的前进基地。
只见修长似雪茄的银白色战斗机轻盈跃于云间,降下黑雨。
陆诏年听防空司令部的人说,日本人把它叫作零式战斗机,同九六式舰载战斗机一样灵活,速度更快,且航程更远,除了标配小口径航空机枪,还装备两挺20mm口径的机炮。
陆诏年听不懂,可城中景象让她害怕起零式战斗机的威力。
人们与她一样,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种战斗机不再是他们的武装力量可以抗衡的。
零式战斗机无休止轰炸下,重庆城化为废墟。
八月,宋夫人作为航空委员会秘书长,宣布将三年前“八一四”大捷这天立为空军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