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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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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黎的手,甩不脱。老黎像恶鬼一样缠着他要那车货。
  何莲青赶来,嚎啕大哭,求他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黎辉跟黎里也各自被老师叫来,双双呆怔。
  老黎满脸满眼的泪,松了口,但来不及了。
  喝毒药的死法是很痛苦的,他疼得凄嚎,据说医院对面街上卖水果的都听得见。
  后来,江州人说起这事?,啧啧咂舌,说一车糍粑值得了多少钱,撑死三千。何至于发了疯癫给自己灌药,要钱不要命的?还是平日?里个?性太强太倔,稍不顺心就要拼命。
  但这三千块是他一家人一个?多月的生活费,是他们想攒给女儿学架子鼓的钱。
  也有人和老黎说过,既然家境普通,学什么音乐呢。那是有钱人才配接触的玩意儿。
  可老黎想,他女儿就爱这个?,就是不会读书,怎么办呢?总不能做他的女儿,就没?资格喜欢这个?吧。
  他一不偷二不抢,无非是累点儿苦点儿,每天多拉几车沙,多送几趟货,多帮老婆在店里干一些活,少抽点烟少喝点酒,攒一攒挤一挤,还是能让孩子开心的。
  他不信,穷人,普通人,怎么就没?资格追求开心了?
  可他不知道?,穷人是没?资格上赌桌的。
  他不该拿命去赌,穷命太轻,不值钱。或许他心里太冤屈,已经很努力地在活,却?还是要被欺压。
  而往往,穷人因为没?权去抵,无势去抗,也没?钱去宽容,什么也没?有,只有贱命一条;所以很容易就把命赌出去。是啊,确实没?别的值钱的东西能摆上台面去抗衡。
  可甚至,连命也是很不值钱的。
  那天,黎里被老师叫出教室,送往医院;站在急诊室看着她爸爸面容扭曲全身痉挛在病床上抽搐惨叫时,她明白了这个?现实。
  医院里很乱,急诊室里的轻症病人竟有闲情围着,议论纷纷。
  他们说,不至于啊,太犟了。
  说,脾气太倔个?性太强,害人又害己。
  说,唉哟,孩子还这么小,太不负责。太疯狂了。
  随即,发生了一件更疯狂的事?。一直不说话的黎辉突然朝那方?下?巴冲过去,捅了他十几刀。
  急诊室里四散的人群,疯狂的尖叫,满地的鲜血,飞溅了血滴的日?光灯……
  那一幕的很多细节,黎里到现在都还记得。
  她说:“有个?在吊水的,本来杵在跟前看热闹,后来吓跑了。他那根针管还吊在那儿,荡来荡去,一直在滴水。”
  她整个?事?情讲得很慢,有时闭着眼,有时大着舌头,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支离破碎,没?有逻辑。
  但燕羽一字一句听得很认真,也全部听明白了。
  黎里讲完,小屋陷入很久的沉默。
  “我讲的,跟你听过的,很不一样吧。”
  “事?情是一样的。”
  爸爸因一车糍粑,威胁喝农药;初中生的儿子在医院十几刀捅死人,是他早就知道?的。
  黎里垂下?眼:“人,很不一样。”
  “嗯。”燕羽说,“我本来也不信他们讲的。”
  黎里一愣,扭头看他。
  他也转过头,目光沉定:“你说的,才是真的。”
  黎里的鼻尖一下?红了,眼里漫上薄薄的泪雾,呜咽:“燕羽你别听别人讲。我爸爸不是疯子,他是个?很好的人。对妈妈、哥哥、还有我,都很好的。”
  “我感觉得到。”燕羽说,“他把你教得很好。”
  他不知道?这句话,她明天醒来还记不记得。但或许正是不确定,他才会说出口。
  而当?下?,黎里猛地低头将?眼睛埋在被子上。泪液泌出,濡湿棉被。
  很久没?人用这个?字说过她了。
  头一年,街坊邻里,包括艺校学生,都说她爸爸和哥哥是疯子,她也差不多,要离远点。
  除了谢菡,她没?有朋友。谁都不喜欢她。当?然,老毕对她的讨厌远在这事?之前,他是单纯的嫌贫爱富。
  一开始,有人欺负她,她都狠狠打回去。自己破一块皮,就咬下?别人一块肉。黎辉进去前跟她说,要她保护好妈妈,保护好自己。
  她也不能靠谁,只有靠自己。
  何莲青没?再?婚前,有邻居在家门口大骂,何莲青不敢回嘴。她操棍子上去把人打走。大人打不赢,就揍人小孩,非得搞到人家不敢惹为止。
  学校有人当?面说她,她也没?废话,直接扑上去打;给她造黄谣的高年级男同学,她也敢拿椅子砸。
  后来,就没?人敢惹她了。大家背地里都说,她是个?疯子。
  可现在,他竟然说,爸爸把她教得很好。
  她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好。
  或许真的醉了吧,醉里梦里的好。
  她默默落了会儿泪,止了。
  被子上有淡淡的樟脑味,混合着棉织品被烘烤的干燥香气。
  她觉得好累,像走了很长很冷的夜路;但又很放松,像夜路走完,终于掉进温暖的被窝。
  她身子一歪,侧倒在了沙发上:“我有点困了。”
  燕羽稍起身,拉了拉被子,将?她后背盖好:“睡吧。”
  “我还有个?问题。”她头枕在沙发扶手上,困倦地看他。
  “什么?”
  黎里手伸出来,在侧方?脑勺上画了一下?:“你这里,怎么摔的?”
  “我不是说过?”
  黎里闭了眼,又睁开,是真的很困了,但人很执着:“前因,后果。”
  燕羽坐进沙发。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知从哪儿说起,还是确实不想说。
  其实不复杂,无非那天回家,燕回南说,亲戚几家人在KTV唱歌,让他一起去玩。
  燕羽说不去。燕回南居然直接上手拖他出门。
  燕羽实在没?心情跟他争,就去了。想着很快就回。但到了KTV,包房里一个?亲戚的影子都没?有。
  燕羽以为,燕回南又发酒疯,有什么费口水的“知心话”要跟他这个?儿子讲述,坐了下?来。
  但很快,几个?公?主进了包间。
  燕羽冲出去时,撞上走廊上的燕回南,他攥着他胳膊往包间里推,说:“老子要让他们都看看,老子儿子是正常的。”
  燕羽几乎疯了:“你是不是有病?!”
  燕回南回吼:“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没?病就进去。”
  燕羽极力挣开他,跑出走廊;
  大厅有一道?很高很长的从二楼通往一楼的台阶,燕羽闭上眼睛就踩了下?去。
  他摔滚下?去,脑袋砸在台阶下?的大花盆上,淌了一摊血。意识彻底模糊前,燕回南冲下?来,抱着他,冲前台哭喊着打120……
  墙上的挂钟沉重而缓慢地走着,燕羽脑子里回想一遍,但终究,一句话没?说。
  他希望此刻黎里睡着了,又希望她没?有。还想着,听到黎里模糊唤他:“燕羽。”
  “嗯。”
  夜里,她声音很轻:“为什么,你把你的世界关得那么紧?”
  燕羽忽感茫然,白炽灯照得他眼前发花,有种时空错乱的错觉。
  她醉了,不会记得的;不管他讲什么,她都不会记得。
  燕羽,你可以讲一点,关于最近,关于过去,关于很久前……哪怕不讲具体?的事?,讲一点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的情绪……
  但,他依然开不了口,一个?字也开不了口。
  说点什么吧,关于自己的,哪怕一点。
  他嘴唇微动:“我……”
  黎里等了很久,才问:“什么?”
  燕羽沉默许久,说:“我困了。”


第26章 chapter 26
  黎里一夜安眠。
  醒来的时候; 竟有种久违的放松。
  天光已大亮。
  窗户上挂了张老旧的印花窗帘,帘子与墙壁的缝隙里透出白光。外头天气很?好。
  她迷糊坐起身,思绪被挂钟走动的声音牵引; 挪眼一看; 三?点了。
  她顿时醒了; 摸开手机,上午九点多。那?钟不准。
  她喘了口气,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室内。
  典型的江州老房子,白墙面,灰地坪。客厅不大,摆设简单而?陈旧,一张小沙发,两三?把木椅。后墙根一张四方木桌,上摆水壶水杯类物件; 墙边倚着?一把苕帚簸箕,再无其他。
  黎里依稀想起; 这是燕羽外婆的家。
  昨晚……她记不起来了。
  只模糊记得,他背着?她走了夜路; 拿热毛巾给她擦脸擦手; 别的丁点儿记不起来。
  此刻燕羽不在。但?沙发旁多了个小型取暖炉,炉侧的取暖条开着?; 一旁小板凳上放了两个打包的圆纸盒——是一碗粥; 一个卤鸡蛋,一块米糕。还是热的。
  黎里捧起那?碗粥; 边吃便观察这屋子。
  客厅两边各有两道门。近后门的两道; 一边是厨房,一边是卫生间。近前门处; 一边是卧室,里头一张老式的环木床,床面整洁,缺了被?子。
  另一边是书房,靠窗处摆了张书桌,桌上堆着?厚厚的书籍和纸张。都是琵琶曲谱或技法?相关类的书,纸上是燕羽随手或画或记的音符。靠墙一侧有台很?旧的立式小钢琴,跟一个书柜。
  柜上除了书,另置一把小提琴,一根笛子。
  阳光透过木棱窗照亮了房间,笛身散出?微润的光。
  黎里忽想抚摸它一下,但?不想乱碰人家东西,又退了出?去。
  屋子处处陈旧,桌椅物件都有漆面脱落的痕迹,连空气都有丝朽木的气息。但?胜在干净简洁,叫黎里想起乡下外婆家永远明快而?敞亮的矮房。
  她很?快把东西吃完,收拾好,被?子叠整齐,电器关掉,出?了门。
  屋外,一条碎石坡道直通江边,视野开阔。
  天空又高又蓝,江水也格外青碧,像浅绿的宝石。
  房子左右是一排平房,像凉溪桥船厂曾经?的职工宿舍,如今都已窗锈门板残,瓦碎墙壁破,无人居住。
  平房后面是一排高大的香樟。那?些树木不知在江岸上长了多少年,枝干笔挺,树冠茂盛。香樟到?了冬天也不落叶,簌簌在清风里招摇。
  她正仰望着?,在风中听到?琵琶声。不是连贯的曲子,而?是一段短促的转音,反反复复。弹奏之人在频繁练习某种指法?。
  黎里循声而?去,进了船厂。
  厂里一大片空地,覆满尘土,路基已多处碎裂,荒草丛生。
  远处中心区伫立着?许多巨型钢筋混凝土建筑,空洞,荒凉,却残余着?一丝曾经?的恢弘气势。不少落叶乔木点缀其中,枝干枯寂,衬得冬日萧条。
  这片区域比黎里多年前跟父母哥哥来玩时,更?破败了些。
  她独行在荒废的重工业区,听着?燕羽指尖那?来来去去无数遍回转的琵琶短音,有种时间循环的错觉。
  莫名的,她忽想起昨晚,他抱她去过厕所。那?时,她脑袋靠在他肩头,能看到?他利落的下颌,殷红的嘴唇微微张开着?。
  黎里吸着?冷空气,心轻轻一颤;一抬眸,她已走到?生产仓库,远远看见了燕羽。
  那?是一大片开阔的没有墙壁的建筑,无数根高大粗壮的不锈钢柱支撑着?建筑顶端的钢架棚顶。
  很?多船,停在地上。
  燕羽坐在船海尽头的一艘船上,弹他的琵琶。
  仍是那?个转音,反反复复。不知他重复弹了多少遍。
  黎里练架子鼓时,碰上难啃的节奏,也会反复练,但?绝对没那?个耐力跟心性练上这么多遍。天才?和普通人,真?有些本质的区别。
  她走到?尽头,见是艘蓝白相间的渔船。
  船停在陆地上,比水里要高许多,黎里不知他怎么上去的。
  刚要绕圈,坐在船头的燕羽已看见船下的她,他手指没停,下巴往左边偏了一下。黎里会意,寻去他指示的方向,见船的左舷外有一堆三?角砖。
  她踩着?废砖上去。
  燕羽坐在操作室外面的台子上,背对着?她,仍在弹那?指法?。
  微风撩着?他的黑发。
  黎里莫名有些怯场,吸着?气往船尾走。
  这是艘普通渔船,船体漆片剥落不少,露出?斑斑锈迹。船舱很?小,但?玻璃没破,无非灰尘扑扑了些。船身几处积了尘土的地方,长了青色的苔藓和不知名的野草。
  船板常年日晒,又没维护,踩上去有些浮。
  黎里尽量放轻脚步,但?还是一走一响,鼓鼓咚咚。她怀疑自己打扰了他练习,越走越紧张。
  待她绕船一周,到?船头时,乐音停了。
  燕羽抱着?琵琶,抬起脸看她,因逆着?阳光,他微眯起了眼,说:“刚醒?”
  “嗯。”黎里莫名不太自在,移眼去看船外的天空。不远处,江水青绿,波光粼粼。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六点。”
  她有些惊讶:“那?么早?”
  “习惯了。”
  “一直在练刚那?指法??”
  “嗯。”他说着?,像是出?于本能,左手按弦,右手弹拨,手指如花般一旋,一段精绝的乐音流转出?来。
  黎里只觉跟她之前听到?的每一道一般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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