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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她背上行囊去远方读书,火车站拉起横幅,家长拉着孩子的手走过去,而学长不可置信地问她:你一个人来的?
那一年她在寻人网站上发了第一条寻找母亲的帖子,从此踏上无尽的寻亲路。
这似乎都不算太苦,最苦的是张晨星慢慢看透了人心。在去往一个小城的火车上,一个陌生人说见过她的妈妈,单纯的她满含热泪跟着那人走。如果不是偶遇车祸,她可能终生窝在一个小山村里再也不能出来。
又或者英俊的学长在夜晚约她出去对她表白,在她严辞拒绝后散布的那些谣言。
又或者她试图修复仅剩的亲情,在十九岁、二十岁的年纪年纪里一次次拎着东西去看奶奶,又一次次被拒之门外。
从此她不敢与人深交、不敢托付。
张晨星看到了无数人性的薄凉和丑恶,渐渐的,她只肯相信书。
黑夜催生的恐惧将人淹没。
张晨星站在那里,看到远方有一点光亮,光亮由远及近,那人看似质朴的脸渐渐清楚。张晨星想:请你一定是个好人。
王老三走到她面前,四下看看,问她:“你一个人来的?”
“是。”
“一个人走这么远?”
“对。”
王老三递给张晨星一个黄棉袄:“穿上,别冻坏。”张晨星穿上那个棉袄,身体瞬间裹上一层暖意。那黄棉袄上散发的不知是什么味道,牛粪或是什么,她穿起来却意外合身。
“走吧。”王老三说:“再不走狼来了。”
“行。”
张晨星跟在王老三身后,他们在漆黑的夜里前行。脚下都是硬石子,有时拦路横出一块大石头,张晨星看不见,一脚绊倒在那里。
“当心脚下!”王老三说:“这地方爱收人,总有人在这走失。”
“我们要去哪?”张晨星问。
“我带你翻过去。”
“但后面是野山。”
“你妈就在那边。”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妈?”张晨星问他。她从来没跟他说过,她只说那是她小姨。
王老三没有回答她,手电压得黑了点。他们不知走了多久,夜越来越深,月亮却出奇的亮。他们行走在山脊之上,月光洒下来,连远山轮廓都能看到了。像一只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试图吞没一切。
王老三关了手电,走到张晨星身边:“你累不累?”
“累。”
“再坚持坚持。”
“我们走多久了!”
“五里路吧。”
张晨星拿出手机,手机上并没有信号,抬头时看到王老三也看了眼她手机。
“这里一直没信号吗?”张晨星问他。她好多了,至少没有牙齿打架,走了这么久,身上也渐渐有了汗意。只是腿软腿酸,没有任何跑的力气。
“这鬼地方有时候有信号,有时候没信号,看命。”王老三嘿嘿笑了声。张晨星看着月光之下啊他脸上的纵横沟壑,没有讲话。
再走半个多小时,张晨星看到前面有一个手电亮了几下,王老三的手电也亮了几下。
“有人来接?”张晨星问。
“嗯。不然咱俩待会儿喂狼了。”王老三带张晨星向前走了一段,大概还有几米的时候让张晨星停下:“你在这等着。”
好在这一天月光够亮。
张晨星看到对方三个人一直在盯着她看。其中一个人甚至走到她面前,绕着她走了一圈。
待价而沽。
张晨星突然想到这个词,此时的她是舢板上的鱼,任人宰割了。
“多大了?”那人问他,讲话的时候一股劣质香烟味和臭味钻进张晨星鼻孔里,她突然弯身吐了。
“吓的。”那人小声笑了,用脚踢张晨星腿:“问你呢,多大了?”
“我要找我妈。”
“还他妈找你妈,以后你妈找你吧!我再好好问你一遍,多大了?”
张晨星看到他眼里闪着凶狠的光,那光穿透她身体,好像要豁开她的五脏六腑。
“二十六。”张晨星从包里拿出水漱口,经历一天的长途跋涉,夜晚的寒冷,那水已经冻上了冰碴儿,喝一口,牙齿酸疼。
她听到那人说:“长得还行,但26大了点。少2000。”
“别啊,她身体好,你看走这么远都没事。”
“身体不好我们也不要。”
“你看她也是个傻子,连跑的动作都没有。”
他们站在远方嘀咕,终于一个人从兜里拿出一沓现金,拍给王老三。然后那个人又到张晨星面前,扯着她衣领:“走吧!”
“你放开我。”张晨星对他说:“我自己走。”
她眼睛看了眼四周,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前面山脊旁就是一个陡坡,人滚下去头磕到石头上八成有去无回。
如果没人依靠,那滚下去是最好的选择。张晨星这一步迈得特别坚定。
后面一切发生的太快,眼前乱了起来,有人喊着冲了出来,有两个人被按倒在地,另外两个人拔腿窜逃,她看到有人在后面猛追,喊声穿透了黑夜。
直到看到王笑笑的脸,她开始剧烈的颤抖。王笑笑跑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在她耳边说:“相信队友,安全回家。”
她的怀抱无比温暖,张晨星的牙齿磕在一起,头靠在她肩膀上,听到她一遍遍说:“相信队友,安全回家。”
“你胜利了,张晨星。”
“你胜利了。”
张晨星轻轻点头,再抬眼时,看到面前的梁暮。
他将剧烈挣扎到王老三按趴在地,配合警察为王老三铐手铐。但他一直看着张晨星,愤怒、心疼。他站起来的时候甚至踉跄一下,一步步走向张晨星,眼底渐有湿意。
他从古城到西安,张晨星早已离开青旅。梁暮几次打她电话她都不肯接,只告诉他她没事。梁暮问了很多青旅的人,直到有人把王笑笑的联系方式告诉他,而他联系王笑笑,知道了那个疯狂的计划。
梁暮无比后怕。他们在另一条小路上一直跟着张晨星,梁暮甚至不敢轻易眨眼,他怕张晨星不见了。
“你的队友不仅有我们,还有你的朋友。”王笑笑对张晨星说:“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她拍着张晨星肩膀:“张晨星,你不是一个人。”
那么多人在你的生命里往来,来的时候不通知你,走的时候告别潦草。但终究是有那么几个人,永远赶不走。张晨星所剩不多的珍贵的人,多了梁暮一个。
他走到张晨星面前,拉住她的手,张晨星下意识抽回,却被他紧紧握着。
她的手冰凉凉的,指腹粗糙。梁暮只是那么低头握着,握了很久。任交握的双手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希望能让她在这暗无天日的生活中再感受一丝暖。
他本来有千言万语,此刻却什么都没说。
他想说你不用做任何人的英雄,你只需要好好活着就很好;他想说你不必一个人走这么黑的无望的山路,你可以选择更容易的生活;他想说你可以有情绪,可以恐惧、痛哭,可以扑向别人怀里。
但他什么都没说。
影片赏析课上老师曾说:“你看,最深刻的情感往往是暗潮涌动,被克制的亦是无法磨灭的。”
他握着了很久,直到她的手不再冰冷,才缓缓松开。从冲锋衣兜里拿出一副手套戴在她手上。
“你怎么来了?”张晨星终于开口。她有很多问题想问梁暮,他出现在这里实在太令人意外。
“说来话长。”梁暮蹲下去检查张晨星的裤子和鞋,又扯下她的背包:“下山还要三个多小时,你可以吗?”
“我可以。”
“不可以也没关系。”王笑笑揽住张晨星肩膀:“这么多队友呢,扛也要把你放下山。警察叔叔也不会不管我们。”
“谢谢。”张晨星为自己刚刚对王笑笑的怀疑羞愧,她以为她不会来了。
下山路越走越温暖,渐渐有微光照亮山脊。周围连绵险峻的群山竟是比昨天看起来温柔。就连枯草和山顶的惭色残雪都有了温度。
梁暮走在她身边,这么久了,他终于说了一句:“下山请你吃碗臊子面吧。”
臊子面。
在几个小时以前有那么一瞬间张晨星以为自己要么死要么一辈子住在栅栏里。
“我请大家吃一碗臊子面吧?”张晨星对王笑笑说。她不常跟人交往,不常与人建立深厚感情,却大胆的将过命的冒险交与她,而她,亦勇敢的接住了。
王笑笑那么勇敢。???她笑着点头:“行啊!你得给我来瓣蒜,再加个肉夹馍。”
那天分别时,王笑笑抱着张晨星,小声对她说:
天大地大,要去冒险。
但要相信队友,安全回家。
别做独行客。
张晨星回抱她,王笑笑颈肩感受到热意,她没有揭穿张晨星。过了很久与她分开,在夜幕中挥挥手,就此离去。
第23章 3056天
梁暮坚持要坐卧铺返回古城。
火车晃晃悠悠; 张晨星靠在窗棂上,眼睛快要睁不开,头一点一点。坐在她对面的梁暮看她这样; 笑了。
张晨星睁开眼看着梁暮。
“旅途这么长; 你就准备坐着吗?那卧铺白买了?”
“我不同意买卧铺。”
“但是已经买了。你不睡它也在那。”
张晨星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躺下去睡了。
梁暮和衣在她对面; 看她睡得很沉。经历了长途跋涉和高压的人,睡觉的时候却意外平静; 没有想象中的皱眉苦恼。
他的心放下了,也在火车上补眠; 这一睡睡到傍晚; 车程睡去一半。窗外景色已十分柔和,睁眼时发现张晨星已经醒了。
卧铺车厢灯光昏暗,她开了照明灯,在啃一个苹果,一手按在书上。梁暮坐起来,很高的一个人; 快顶到上铺了。敲敲桌子吸引张晨星注意力:“饿吗?”
“可以吃泡面。”
“这趟车的餐车可以单点炒菜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的火车都白坐了; 张晨星。”梁暮嘲笑她一句; 带张晨星去餐车。梁暮和萧子鹏有一年实习坐过这辆车; 非常奇怪的是; 连接西北和南方的火车; 餐车上却炒的一手好川菜。
梁暮点了三个菜,破天荒要了一听冰啤酒; 跟张晨星坐在窗边吃饭。两个人一起吃饭的机会不多; 没想到第一顿单独吃的饭竟然是在火车上。火车不知驶过哪个城镇; 亮起夜晚的灯。
张晨星安静吃饭,梁暮安静喝酒,两个人都没端着,三个菜两份饭吃得干干净净。
“饭量不小啊。”梁暮笑她,又为她买了罐酸奶:“回去之后什么打算?还走吗?”
“暂时不走。”
“既然不走,你帮我个忙行吗?”
“什么忙?”
“我在筹备拍新的纪录片。”梁暮对张晨星说:“需要你帮我做幕后指导。”
“我不懂拍纪录片。”
“我拍清衣巷。”梁暮说:“以清衣巷为背景展开的故事,马爷爷说你爷爷、你爸爸当年都写过巷志。你可以找出来让我看看吗?”
张晨星看了梁暮半天,竟然叹了口气:“你每次选的题材,都是不会火的。”
“你又知道什么会火?”梁暮欲敲她脑袋:“你开那书店都快倒闭了。”
张晨星偏着头躲开,认真喝酸奶。
梁暮喝酒过脸,一听啤酒脸就通红,像个关公。
“别人会以为你喝多了。”张晨星说。
“我又不耍酒疯。”
话是这样说,可当他们回到软卧车厢,两个上铺下车了,门一拉,就他们两个人,就显出了逼仄。
梁暮扯了扯衣领故意吓张晨星:“这酒后劲挺大。待会儿我如果犯混蛋,你怪酒就行。”
张晨星去把门打开,坐在过道里。
梁暮头靠在窗户那一侧,双手交叠在脑后,腿在床上搭在一起,看到张晨星些微窘迫,突然笑了。
“你坐一整夜吗?”梁暮问她。
张晨星不看他,微微侧向那一侧窗外。梁暮微微眯着眼看她,许是酒精作用,此时看张晨星比从前风情。头发长了一些,随她垂首遮住半边脸,细长手指捞起头发别在耳后,露出一张温柔侧脸。
梁暮想把唇印在她侧脸上。
终于是他不自在,坐起身来,扯过被子盖住腿。
“你冷了?”张晨星在窗上看到梁暮动作回头问他:“你如果冷,可以关上门。”
梁暮自觉自己的大红脸已经看不出脸红,但他却能觉出烫来。
“你进来咱们聊聊《清衣巷志》。”
“这么聊吧。”
“……张晨星你真…难缠。”梁暮摇摇头,扯过她的书来看,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
两个人经历了一场共患难,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但梁暮说不清。如果真的要找出点什么,大概是张晨星对他的态度比从前好了些。
过了十点,软卧车厢都关了门,张晨星也回到她的位置,将门拉上。梁暮的酒下头了,面色恢复如常,